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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结版小说如履薄冰by石越朱翊钧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入夜,乾清宫殿外。……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,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。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:“干爹,您理了快一刻钟了,放心,儿子看着呢,穿的规规矩矩的!”张宏没理会他,只是下巴点了点。干儿子上道地伸手,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。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。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。先帝登基以后,他作为潜邸旧人,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,却也算鸡犬升天。针工局这块肥肉,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。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,先帝竟然驾崩了!登基才六年啊!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,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?张宏自觉不能例外,早便做好了准备。为此,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,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,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,已经是思安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7 18:43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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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完结版小说如履薄冰by石越朱翊钧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入夜,乾清宫殿外。……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,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。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:“干爹,您理了快一刻钟了,放心,儿子看着呢,穿的规规矩矩的!”张宏没理会他,只是下巴点了点。干儿子上道地伸手,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。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。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。先帝登基以后,他作为潜邸旧人,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,却也算鸡犬升天。针工局这块肥肉,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。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,先帝竟然驾崩了!登基才六年啊!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,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?张宏自觉不能例外,早便做好了准备。为此,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,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,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,已经是思安...

《完结版小说如履薄冰by石越朱翊钧》精彩片段


入夜,乾清宫殿外。

……

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,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。

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:“干爹,您理了快一刻钟了,放心,儿子看着呢,穿的规规矩矩的!”

张宏没理会他,只是下巴点了点。

干儿子上道地伸手,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。

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。

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。

先帝登基以后,他作为潜邸旧人,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,却也算鸡犬升天。

针工局这块肥肉,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。

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,先帝竟然驾崩了!

登基才六年啊!

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。

一朝天子一朝臣,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,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?

张宏自觉不能例外,早便做好了准备。

为此,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,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,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,已经是思安思退了。

他想退吗?他愿意退吗?形势所迫罢了。

这几个日日夜夜里,他都会回想起针工局一呼百应,众小阿谀的日子。

醒来又看着太庙无数的香灯灵位,萧索清冷。

本以为余生将会就这样过去。

结果没想到,这才没过几天,李贵妃突如其来的一道令旨传来,竟然让他进司礼监,还要在皇太子身前听用!

机会!天大的机会!

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,他哪里敢有半点马虎!

终于收拾好,张宏停下手,侧过身对干儿子道:“好了,你回去吧,我去见太子爷。”

把干儿子打发走,他又深吸了一口气,这才迈步走到殿门口。

“劳烦通禀太子爷,内臣张宏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那小太监就笑道:“张大珰我当然认得,太子爷吩咐了,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,不必再通禀了。”

说着,就侧过身,作出一个请的动作。

张宏连忙谢过,心中反而更加紧张。

他不知李贵妃是如何选中的自己,但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。

冯保不就是得了李贵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吗?冯保可以,他张宏为什么不行?

只要将李贵妃交代的这份差事做好了,给李贵妃心里留个印,未尝不能取冯保而代之!

毕竟只是个十岁细娃,哄着伺候着,也不会有多大难事,却能在李贵妃那里好好露脸。

皇太子他也不是没伺候过,在裕王府时,自己哄抱过无数次了,有情份打底,加之如今晓事了可以揣摩心思,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。

更何况,这位太子爷是出了名的好哄骗。

去年还因为沉迷小太监送的玩物,被冯保告到了李贵妃那里去。

自己只要略微哄着点,再往李贵妃那里使使劲,还用得着受冯保这些晚辈的气?

张宏一边想着,一边弓着身子,碎着小步走进乾清宫。

乾清宫是皇帝寝宫,但如今新旧交替,不少物什已经搬空了,准备与大行皇帝一同陪葬。

等大行皇帝移灵,就该新君入主了。

所以如今的殿中,显得有些空荡。

加之停灵,未免惊扰了什么东西,灯笼烛火亮得极少,半个大殿都是黑黢黢的。

张宏没有打灯笼的资格,只能小心走在殿内,步伐极慢,却还是有回音响起。

四周布置着一些梵道仪轨,符箓之类的物件。

磬声偶尔从殿内传出,渺渺远远。

先帝待他们这些内臣极厚,却在而立之年就驾崩,张宏作为老奴婢,多少也有感慨。

可怜他已经接近五十了,本来指着借先帝的威风,畅快过完余生,哪知黑发人先走。

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,倒是能指望着好好伺候这位新君,等到新君亲政后,一飞冲天。

可惜,他等不起了,新君如今才十岁,等到那时候,他怕是半截身子都进土了。

只期望,能借着这个机会多在李贵妃面前涨涨脸吧。

以他的资历,距离内廷高位,也只差贵人看上一眼罢了。

想到这里,他又想起皇贵妃分明说明早跪安,新君却让他此时来先帝灵前拜见。

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李贵妃暗中禀告一番?

胡思乱想着,他才陡然发现眼前场景一变,一具没有合上的棺木,映入眼帘。

赫然是已经走到了殿内!

余光瞥到棺木旁跪坐着一道人影,黑暗的大殿让他看不真切,这便是那位十岁新君?

心里想着,张宏连忙跪了下去,埋着头请安:“内臣张宏,奉李贵妃令,来给太子爷问安。”

正估摸着皇太子要请他起来,膝盖都提前发力了,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回答。

身形差点晃了晃,张宏赶紧稳住,又跪实了身子。

皇太子不出声,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,让张宏莫名有些局促。

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。

他余光看到,棺木旁的人影缓缓站起身来。

正当张宏以为是要请自己起身的时候。

一道声音,带着嗤笑,传入耳中:“你们这些大貂珰,个个都唤作老祖宗,本宫这里,反而唤成爷了。”

“怎么,要做我祖宗?”

诛心之语,立刻让张宏心头一跳!

张宏顿时就被这一句话打蒙了。

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,这位皇太子怎么突然作色?

这话太重了,他都不敢想这话传到外面去,他会是什么下场!

他几乎匍匐在地,连忙重重磕下头:“内臣不敢!内臣不敢!”

朱翊钧冷眼看着。

第一印象极为重要,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,未免不会出第二个冯保。

他为先帝跪灵,僧道侍卫,都不得进入,挑了此地就是为了他此时不必再遮遮掩掩,装作稚子孩童。

先帝灵前本就威严重地,不容放肆,又有昏暗的背景,遮掩他这幅孩童的身躯。

就是为了彻底拿捏此人。

“张宏,抬起头来。”

张宏心中还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,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。

只见殿内昏暗无光,这位新君侧对着他,半个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,面色明灭不定,单手按着棺木,站得离张宏稍远,阴影正好映在张宏身上,将他幼小的身躯放得无限大。

这是十岁幼童!?

他只觉得威压难测,更甚先帝!

几乎有种面对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觉!

一道声音传来:“这是我皇考,拜一拜吧。”

张宏心思已乱,不明就里,只是胡乱叩拜了一通。

他头颅触地,姿态放得很是到位。

朱翊钧声音都变得端庄晦涩:“张宏,嘉靖元年生人,农家子,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贱卖入宫。”

“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,侍奉我皇考身前。”

“隆庆元年后,历任织造局、京营太监、针工局,四日前掌神宫监。”

“本宫可有记错?”

听着皇太子一字一顿地遍数自己的履历,张宏越发不安了起来。

“殿下识记过人,胸怀宏阔,竟将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,奴婢惶恐!”

这都是寻常消息,宫里人尽皆知。

但此时经由皇太子口中说出,感受就不一样了。

不是李贵妃令旨,要他来看管皇太子的吗?怎么如今皇太子却对他出身一清二楚,莫不是皇太子点选?

朱翊钧轻轻敲击着棺木,笃笃之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内。

“好好的针工局不待着吃油水,去扫太庙,怎么,想告老了?”

张宏一时不知怎么搪塞:“奴婢……奴婢年事渐高,心力……”

朱翊钧突然打断了他:“你对孟冲望而生畏,对冯保退避三舍。”

“到了本宫这里,倒敢欺君了。”

“张宏,你以为你是高拱,还是冯保?凭你,也敢欺本宫年幼?”

张宏犹如坠入冰窖,一个激灵!

这话突然点醒了他!

他陡然间惊醒过来,方才的违和之处突然明白了过来!

这哪里是宫里传的,不晓事的蒙童?

哪个不晓事的蒙童,敢敌视内相,轻蔑首辅!?

这位皇太子言语之中,赫然政情宫事了然于怀,分明是胸有沟壑,睿智已开!

关于这位的传闻,恐怕也多半是蛰伏蓄势罢了!

今晨空出来的提督太监一职,乃至而自己被李贵妃点选,眼前这位太子爷,决计逃不了干系!

他一经豁然开朗,这位太子爷的身影在他面前再度拔高!

十岁啊!十岁开了心智的新君,青史难寻。

始皇帝嬴政十三岁登王,扫清六合,席卷八荒。

宋哲宗赵煦九岁登基,重启新法,两败西夏。

哪个不是神文圣武,天资英断!

若这位皇太子朱翊钧也是如此,他还要讨好什么李贵妃?哪有不争权的圣君!

英宗九岁登基,哪怕蛰伏待机,也不过等了八个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!

圣君在前,安不争做忠犬!?

当断不断反受其乱!他心中立有定计,颤抖着回话道:“主子慧眼如炬!奴婢确实是为避冯保锋芒,只能让出针工局。”

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宏。

他明白张宏在想什么。

虽说他如今不过十岁,但只要他表现出有治政夺权的能力,始终会有这么一波人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。

为什么?政治前景与政治承诺,就是他保底的依仗,也是为君者最大的优势!

有此打底,又借着多年身居高位,故意拿捏气场,压服张宏,并不是难事。

“哦?既然你怕得罪冯保,那还是别在本宫面前听用了。”

张宏听出其中意味,整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。

当即匍匐到太子脚下:“蒙得太子赏识提拔!奴婢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!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是我母妃赏识提拔才对。”

张宏连连磕头:“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,就是蒙了主子的恩,眼里再无别人了!”

朱翊钧终于笑了。

他呵地轻笑了一声,突然想起殿内并无他人,干脆放声放肆笑了出来。

张宏额头冷汗涔涔,根本不敢擦拭。

“张宏,我皇考曾在我面前夸过你,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?”

不等张宏答话,朱翊钧笑意不减,自顾自继续说道:“他夸你是个忠心的好奴婢。”

“你是吗?”

这声音当真如云端传来,让张宏灵魂出窍。

他毫不迟疑地连连磕头:“主子爷,张宏天家家奴,不敢不忠心耿耿!”

张宏伏地恳切自白,却没有等来太子德音。

只有触地的余光,看到一双靴子从他身旁越过。

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:“我要隆庆年间,所有去湖广巡税的太监名单,落实一下。”

这话说完,再无别的言语传来。

只剩下踱步离开的声音,在殿内回响,余音杳杳。

张宏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。

他扯了扯衣襟,背后竟然已经湿透,宛如从刀山火海走过一遭。

即便是睿智已开,威严也太重了!

什么十岁新君,要是有人说这是数十年身居高位,执掌大权的皇帝他都信!

尤其最后一句话的四个字,更让他心肝都一颤。

拿捏腔调,习惯动作,几乎将他看杀!

喘了几口粗气,他突然想起什么,连忙翻起身。

对着太子离去的方向,再度磕头,在空无一人的殿内,唱道:“奴婢恭送主子!”

……

高仪看着自己刚刚修筑好的篱笆,满意地点点头,伸了个懒腰。

院子这一角养的鸡鸭,老是偷跑出来,总算解决了。

他本想垒个石墙,奈何这处一进一的院子,是他租赁的,房东虽然不敢拒绝他,但显然也不太情愿让他垒墙,他只能作罢。

今日初一,朝廷欠的俸禄,好歹是发了一半,才让他修个篱笆。

他正欣赏着,就有个老仆靠了过来:“老爷,张阁老府上来人了。”

高仪一惊。

张居正遣人来干什么?

阁臣公务来往必不可少,但私下里交往过甚,多少还是有些犯忌讳。

尤其是国朝新丧的敏感时期。

他看向老仆:“人呢?怎么不请进来。”

老仆双手捧起一本书:“他让老奴把这本书转交给老爷,说是有个不情之请,人在外等着老爷的话。”

高仪接过,看了一眼,是一本《尚书》。

张居正给他这本书做什么?

“什么不情之请?”

老仆答道:“他说,老爷明天能否讲这一篇。”

明日?太子日讲吗?高仪疑惑地翻开书,果然其中一篇书页被折了一下。

他翻到这一页,突然愣了下。

而后默然不语。

等了片刻,才喟然一叹:“跟张阁老说,此事我应了,下不为例。”

老仆应声而去。

……

“老爷,高阁老说,他应下此事了,下不为例。”

小厮掀开马车车帘,低低地说了一句。

张居正没有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
他抬眼看了看高仪院子的大门,放下了车帘:“走吧,回府。”

轻轻抚了抚鬓角,今日似乎深思过度,白发都多了两根。

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,还是想太少。

先帝显灵……提督太监……临朝诘问……张宏……

皇太子,到底有几分成色呢?

明日且让他好好看看。




十一月三日。

由于一路的拜访、讲学,李贽耽搁了不少时间,好歹是在吏部规定的最后期限内抵达了京城。

作别了执意要送他的学子——沿途上讲学的收获之一。

李贽独自拉着驴车走向了城门。

京城九门税不收人头税,却还是收商税的。

李贽拉着学子送的驴车进城,车上一堆土特产,城门处几门差役执意要盘查。

可惜差役碰到了硬茬,李贽引经据典驳退了盘查的要求,曰:孝宗初,御史陈瑶言,崇文门监税官以掊克为能,非国体。乃命客货外,车辆毋得搜阻。

反正就是孝宗年间,就有诏令,除了检查客货外,不得随意搜查阻拦车辆。

城门的税官本想物理反驳,但在搜出他赴任国子监的文书后,还是被李贽的道理说服了,总算通情达理地没检查驴车,给他放进了京城。

李贽昂首挺胸进了城门。

随后在看到京城屋舍价格又涨了些许后,变得垂头丧气。

这就是他为何磨蹭这么久才来京城的缘故。

京城居,大不易。

李贽是真不想来京城,甚至说,他从来都对做官没什么兴趣。

他已经不记得,他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这个情境的。

八岁时,他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烈火,言称自己倔强难化,不信学,不信道,不信仙、释,故见道人则恶,见僧则恶,见道学先生则尤恶。

十二岁时,意气更甚,一篇《老农老圃论》,挖苦孔子。

十四岁时,读《尚书》,直言朱熹的批注臭不可闻。

他曾以为,自己是天命不凡的人物,是历史的主角,日后著书立说,早晚将这些所谓的圣人甩在身后。

后来,他发现自己错了。

不是错在他不如这些圣人,而是错在,这些所谓的圣人,有太多门徒了。

多到整个天下,都是这些圣人的条条框框,让他举步维艰。

所谓孔子一狗犬吠,百狗从焉,并不是他看不起孔子——已经逝去的道德人物,他也无心贬损。

他看不起的不是孔子,而是孔丘身后这群野狗!

十五岁时,为了童试,他昧心品悟起了所谓的儒学经典,四书五经。

十七岁时,父亲逼迫乡试,让他捡起了此前看不起的理学经典,朱子《传》注。

二十一岁时,李贽眼睁睁看着,因为自家窘迫,娶进来的新娘黄氏,不得不帮人做针线活,吃粗粮野菜。

年仅十五岁的妻,勤劳贤淑,作为长嫂更是“待娌姒如同胞,抚诸从若己出”,他又怎么能忍心要求其,与自己一同安贫乐道?

终于,李贽在做官之事上,他妥协了。

向父亲妥协,向妻儿妥协,也向条条框框妥协。

好在,他天赋还算不错,二十六岁考取举人,三十岁外出为官。

奈何,李贽做梦也没想到,所谓的当官来钱快,是哪种方式。

同流合污?还是出淤泥而不染?

年轻气盛的李贽,选择了道德操守。

遗憾的是,大明朝的俸禄,给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。

他历任河南辉县教谕、南京国子监博士、北京国子监博士,过得可谓穷困潦倒,终于,在他三十八岁时,他的妻女,生生饿死在了辉县……

李贽一路上神色复杂地看着京城的一砖一瓦。

妻子死后,他回了京城礼部任官,却因跟上司有矛盾,主动上奏“厌京师浮繁,乞就留都”。

彼时,他曾暗中发誓,决然不会回到这个是非之地。

至于为什么又被召了回来……因为皇帝允诺,可以“不被人管,俸禄翻倍,安心治学”。

他抱着想信,又不全信的纠结心态,李贽未带家眷,独自赶回了京城。

京城还是他记忆中一般,车水马龙,摩肩接踵。

李贽有些不适应地靠路边走着,省得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。

恰好看到家面摊,简单的四张桌子,摆在路边,竖起一块牌子,上面写着“面“,煤灶煮着面汤,咕噜咕噜冒着热气,勾动了李贽的馋虫。

他想了想,走上近前,将驴车拴在树上,一边喊到:“店家,给我来二两面!”

李贽今日还未就食,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,正好也歇歇脚。

不多时,店家就端了碗面上来。

“客官您慢用。”店家说着,放下面碗。

店家正要转身干别的活,李贽突然脸色一沉,一把拽住了他。

“你等会!”李贽拿起筷子,挑起碗中的面,“你这哪有二两!”

那店家被吓了一跳,连忙安抚他。

放低声音告饶道:“这位爷,咱们小本生意,哪里会短你的称,况且差爷们隔三差五来查,给我胆子我也不敢啊。”

李贽穷苦惯了,是个较真的人。

店家口中的“差爷查称”他知道,在京兵马指挥领市司,每三日一校勘街市度量权衡,稽牙侩物价。

但他同样也知道,这些店家,只要缴足了份额,就能让差役们眯一只眼睁一只眼。

李贽不管这些借口,只揪着不放道:“我就问你这面,有没有二两!”

店家连连告饶,却见眼前这人无动于衷,终于松口道:“客官,这样,我给您补个炊饼。”

李贽这才缓和了神色,放开了店家:“炊饼只能算短称赔的!这碗面,我还是得少你一文!”

店家苦笑,拱了拱手转身取饼去了。

李贽这才施施然坐下,大口吃起面来。

眼睛不时看向店家,防着他往饼里吐口水,耳中听着别的食客谈天论地。

“……有这般才智不去考科举,怎么窝在小报写小说?”

“你懂个屁,你看这设定,什么弼马温,不就是御马监吗?还有这些官场黑话,依我看,多半是哪个官场退下来的老手。”

“胡扯!有明证吗,就在这里瞎咧咧!?”

李贽看着两人脑袋挤在一块看新报,突然想起自己落下两期西游记没看了。

恰好店家上前送炊饼,李贽朝店家努努嘴:“店家,这两期的新报有吗?”

店家想婉拒,又怕这厮找麻烦,思前想去,还是转身拿了两份新报来。

交到面前这客人手中的时候,还不忘嘱咐一句:“小心别弄坏了。”

李贽摆了摆手,将报纸拿在了手中。

本是打算先看小说,就着面条大快朵颐。

结果一眼扫过,就被大版大字吸引了目光。

李贽皱眉喃喃自语:“从善恶论……学习……的态度与方法?什么鬼名字!”

本着批判的态度,李贽放下西游记,先看起来这篇显得有些残障的东西。

看到开头……哦,原来是皇帝啊,他这才想起此之前,皇帝索要先天之人的事。

也难怪,十岁少年,正是对善恶疑惑的时候,李贽对这个年纪的思辨水准,放宽了容忍度。

况且用先天之人作为明证,无论如何,思路还是有些新奇。

且让他看看有了什么结论?

当当他看到皇帝妄下论断的时候,又摇了摇头。

区区一人,怎么能下定论呢?

正要腹诽一番,看到结尾一句,又挑了挑眉。

这小皇帝,似乎潜质还不错。

李贽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小说,反而又看向了下一期新报。

毕竟此前从未有报纸,刊载皇帝的经学讨论,任谁都会好奇,想看看后续。

但,下一期更让李贽出乎意料。

乃是说,皇帝在上月二十九日,宣布成立一座新学府,特为求明证之用。

三十日,皇帝下诏,求问“如何求得明证,如何确认明证真伪”,言之有物者,可于新学府挂职,赐吏身,领月俸十两。

百姓、监生闻讯,争相议论。

十一月二日,也就是昨日,游商程大位揭榜,面刺皇帝善恶论明证之疏漏。

曰,善恶之论,区区一例不足以定证,或有十例、百例,尽皆如此,才可称之为明证。

同时,其人既然至今混沌,岂能只让内臣导于善?

亦应再一人导于恶,二者相比,才可证明。

皇帝听闻,主动召见了程大位,当面承认了自己的不足,称赞道“这才是朕想要的解惑啊”。

上下详谈甚欢,而后一同定制,暂定善恶论研究方法为“试验法”。

又以程大位之言,试验法所得,必然应有可以重复实现的特征,否则不可称之为明证。

再有,试验法当有对比,一正一反,宛如一阴一阳,否则只可称之为片面明证,不取也。

并赐程大位新学府客座教谕身份,领月俸十两,不必坐班。

李贽看完后,对这部分讨论尽数略过,眼睛死死盯着“挂职”、“月俸十两”上。

他招来店家,问道:“店家,这新学府建在哪儿?”

自己得去瞅瞅,有官身能不能兼任。

……

与此同时,乾清宫。

皇帝陛下今日睡了个懒觉,天亮透了才起床。

今日先帝原配太后,移入先帝陵寝,与先帝合葬。

祭祀大事,合当辍学一日。

而后朱翊钧便吩咐了驸马都尉许从诚代皇帝祭祀,自己躲了个懒。

政事交由内阁,两淮的事托付给了海瑞,朱翊钧总算是没什么急着办的事了。

接下来插手京营,倒是可以徐徐图之,他记忆中,顾寰应该死得挺晚。

朱翊钧伸了个懒腰,唤来宫人替他更衣。

思考着是稍后是去校场,还是去工部问问朱衡大船的事。

恰在这时,张宏神色有些紧张了进了殿。

甚至主动接过了更衣的活计,自作主张驱退了宫人。

不等朱翊钧发问,他就小声道:“爷,昨夜慈庆宫着火了。”

朱翊钧猛然醒过神:“母后伤着没?”

他第一反应就是问起陈太后的安危。

这时候要是烧死个太后,影响就太恶劣了。

张宏连忙道:“火势当场就控制住了,只伤着人几名太监宫女,太后相安无事。”

“之后太后命奴婢将慈庆宫的人都扣住,亲自逐一盘问。”

“奴婢本想遣人到乾清宫给陛下禀报,但太后又疑心奴婢要送人离开,给奴婢也按住了。”

张宏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原由,还特意点明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禀报。

那种情况,他要是执意让人离开,只怕会让陈太后疑心皇帝。

朱翊钧松了口气,陈太后没事就行。

他展开双臂,让张宏替自己穿戴,神情严肃问道:“火势正常吗?”

若是什么打翻烛火也就罢了,就是怕,有人作死。

张宏迟疑了片刻,斟酌道:“火起得有些快,但也不是太明显。”

朱翊钧面色阴沉,没有开口说话。

若是人为,能是谁做的?南直隶乡党?两淮的爪牙?还是晋党?排斥新法之辈?

又是什么目的?是示威?还是离间?或者是想给他叩屎盆子?

朱翊钧等穿戴好,才沉声开口道:“走,去慈庆宫。”

说罢,甩了甩宽袖,大步流星往外走,无意中流露出心中的急切。

张宏连忙跟上。

一路无言,一行人很快赶到了慈庆宫。

朱翊钧站在慈庆宫外,就感受到一股烧焦味,扑面而来。

他一边放缓脚步,一边问道:“母后在寝宫吗?”

张宏忙道:“太后在暖阁。”

刚起了火,不敢在寝宫待着也正常,朱翊钧点了点头,迈步进了慈庆宫,直奔暖阁。

刚一进暖阁,就看到陈太后坐在椅子上,用手撑着脸颊,歪头休憩。

听到有人进来,突然坐直身子,睁开了眼睛。

见到是皇帝进来,这才稍微放松下来。

“孩儿给母后请安。”朱翊钧行了一礼。

陈太后揉了揉眉心:“暂时躬安,往后就不一定了。”

朱翊钧听出了这位母后口中的怨念。

忙起身走近,给陈太后揉揉太阳穴,口中说着:“母后审出来什么了吗?”

陈太后无奈道:“不慎打翻烛火。”

朱翊钧追问:“果真?”

陈太后叹息不语。

朱翊钧默然。

这就是没审出来的意思了,但又不能对外说有人故意纵火,但不知道是谁。

影响天家颜面倒是其次,重要的是,容易引得内外相疑。

朱翊钧小心道:“母后有头绪么?”

陈太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开口道:“这话我问陛下才对,陛下近来是不是又在惹是生非?”

宫廷失火其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,往往也有迹可循。

陈太后的记忆中,先帝支持开海的那两年,宫里常有失火的事。

如今被皇帝隔绝了内外,她也不知道外朝是不是有什么大事,但……从前次高拱离京,内阁非要见她一面来看,外朝对母子二人的关系,恐怕是没往好的方向猜,若是她昨夜被烧死在宫里,皇帝必然也得吃上好一个麻烦。

所以,与其说是冲着她来的,不如说是皇帝惹的麻烦。

恰在此时,李进从暖阁外走了进来:“陛下,太后娘娘,外朝众臣听闻慈庆宫失火,特遣人来慰。”

朱翊钧目光一闪,啧了一声:“好快的消息!”

他停下了揉按的手,朝陈太后开口道:“母后,让孩儿处理罢。”


与此同时,慈庆宫中。

……

“什么?你是说,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!?”

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。

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。

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,仔细审问了一番后,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。

但其中内情复杂,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,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,自然更为小心。

他老实回话道:“主子,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,所见,也未必都是真的。”

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。

他在殿内来回踱步,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。

承宣布政使司,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。

湖广,就是十三省之一,多有铁矿、铜矿。

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,湖广各州府,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,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!?

这是何等胆包天?

矿山啊!那可是铁器,兵甲,钱币之源!

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!?

他喃喃自语:“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?”

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,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,想了想还是回道:“殿下,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。”

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,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,并不能指画政务。

朱翊钧冷声开口道:“那布政使司呢,也不知情么?”

布政使司衙门,俗称的藩台衙门,乃是掌一省之政,承流、宣播、布政之机要衙门。

比起巡抚,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。

一省最高职司,要说半点不知情,他是真不信。

张宏斟酌道:“殿下,去年,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,擢升为顺天府府尹,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,不是湖广人。”

“今年二月,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,三月,又调了一名御史去。”

布政使是一省长官,言语中很明显是说,此前布政使孙一正,是湖广人。

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,自然有说道。

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,这几日相处,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,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。

果然,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。

他明白张宏的意思,这是汤宾接任之后,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,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。

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——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。

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。

总之,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,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。

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,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。

想指望政情通达,靠诏令指挥地方?那不是治国,是模拟游戏。

别说现在,这事,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。

他彼时当职的时候,下面出了天大的事,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。

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,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。

无论大事小事,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,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,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。

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,想处置湖广地方,当然更难。

但这派人下去之后,另外两方没了动静,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。

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。

“孙一正……”

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,心中却有些无奈。

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,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,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。

从中枢的靠山,到从布政司,到地方州府,士族豪强,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。

现在叫糜烂一方,前世,他管这叫塌方。

处置孙一正,还有十个百个,于事无补。

想要澄清吏治,不能捉襟见肘,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,大明朝的腐败,实在太严重了——矿山这样私开,过不了几年,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。

但,无论是官吏选拔,还是扫除积弊,都要吏部配合才行。

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,叹了口气。

吏部在高拱手里,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,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。

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。

等到他登基后,必然要高拱致仕,届时,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,高仪掌吏部事。

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,颇有成效,再给他些时日,自己就能躲在幕后,对其施加影响。

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,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,也未必不是个契机。

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,还是太过粗糙,简直是虎狼猛药。

自己要不要插手?该怎么插手?

若能借此插手人事,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,也未尝不可。

就是,还需注意手段才是。

“殿下,该去文华殿了,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。”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。

朱翊钧醒悟。

他抬头看着天色,点了点头。

刚一出殿门,蒋克谦就迎了上来,跟在身后。

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,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,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。

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,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。

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,但也颇有长处。

寡言少语,雷厉风行,这几日做事上心,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。

朱翊钧看了他一眼,不由夸了一句:“事情办的不错。”

昨天下午,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,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,明事理了,让她欣慰。

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。

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,天真纯孝的一面,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,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。

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,看他的眼神,也逐渐敬服了起来,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。

这内外一起使劲,他在舆论场上,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。

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,但无形的影响之大,只能心照不宣。

等再发酵些时日,效果会更加明显。

届时,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,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,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。

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,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,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。

甚至于,哪怕他掀桌,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,为他杀身成仁。

礼制,就是权,声望,就是势。

不急,慢慢来,他还有时间。

接下来,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,同时拿下高仪,慢慢渗透人事任免。

能做的事,就多了。

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,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:“为君分忧,分内之事,微臣不敢居功。”

朱翊钧问道:“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,最近有什么动作吗?”

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,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。

最好是能提前洞察,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,莫名被当头棒喝,那才是不妙。

蒋克谦低着头:“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。”

“高阁老几乎不出户,也无访客上门。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,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。”

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,戳一下跳一下。

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,没人戳他,都还根本懒得动弹。

蒋克谦继续道:“张阁老近日,多与尚书吕调阳,仓场总督王世和,私下来往。”

朱翊钧走前前面,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。

张居正来往的,都是新党之人,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。

“至于元辅,倒是来往官员颇多,有言官韩楫、宋之韩……”

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:“门生就不必说了,说重点。”

蒋克谦忙道:“是,殿下。”

“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,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。”

“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,昨日也上过门。”

“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,臣派人缀过一两个,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。”

“此外台谏葛守礼、户部张守直等九卿,也有家奴传信。”

朱翊钧面色凝重。

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,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,他就起了警惕之心。

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,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,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。

可他分明有恃无恐,这不得不让他起疑。

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,究竟想做什么?

“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?”朱翊钧缓缓开口道。

蒋克谦顿了一下,有些为难。

他小心翼翼道:“殿下,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,没几个下人。”

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。

又是个清官。

朱翊钧面色古怪,怎么感觉,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。

蒋克谦突然又道:“殿下,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。”

朱翊钧看向他。

蒋克谦继续道:“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,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。”

嗯?

朱翊钧眉头一皱,心中更加惊讶。

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?

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,真不怕被清算么?

他又准备怎么兑现?真以为他许的诺,两宫会认下这事吗?

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:“你继续盯着。”

多想无益,今日是初六,还有四天,他就该登基了,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。

……

文华殿,侧殿。

“阁老。”

“高阁老。”

高仪来得晚些,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。

“座师。”

高仪回过头,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,以及他兄长,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。

他没好气道:“什么座什么师,说了多少遍了,公办的时候称职司。”

虽然责备了一句,但高仪又想起了,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,神情倒是颇为复杂。

王鼎爵连忙认错。

王锡爵也开口道:“阁老,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,等着您呢。”

高仪点了点头,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。

见他走远,王鼎爵才感慨一声:“兄长,你看座师这性子,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?”

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,都没得个正眼瞧。

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,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。

王锡爵摇了摇头:“你有这想法,永远做不了实事。”

都入了内阁,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。

推行新法,性子不强硬点,就等着被糊弄吧。

高仪这性子,不适合在内阁,反而适合回礼部。

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,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。

从来京城开始,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,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。

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,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。

只盼,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。

恰在此时,一个太监进了侧殿,跟高拱说了两句。

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,百官连忙动作,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。

王锡爵知道,这是太子已经入殿,等着百官觐见了,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。

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,今日还是第一次见。

“升殿!”

随着一声唱喝,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。

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,从侧殿转进了正殿。

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,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,虎视眈眈。

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,面无表情,检视着群臣。

王锡爵悄悄抬眼,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。

啪!啪!啪!

礼乐声中,三声净鞭响起。

王锡爵抬眼望去,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,唱和着什么。

他班次靠后,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。

王锡爵只见到,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,端坐在了御案之上。

群臣持笏拜下。

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,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,他跟着拜下,口中含糊敷衍着:“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。”

“问殿下躬安。”

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,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。

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。

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,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。

“本宫无恙。”

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,却沉稳冷静的声音。

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,可惜看不真切。

若不是知道后果,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,往御案上看去。

咚!咚!咚!

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。

王锡爵才发现,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,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。

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。

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,慢了一拍地跟着道:“伏以天祐下民,作之君以康四海,父有天下,传之子欲主万年,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,宗庙社稷之有主。”

……

“虽嬛嬛在疚,未忘哀痛之情;然业业万几,当思难大之托,臣等是用局地孔惶,叩阍弥切,愿终陟于元后,始克慰乎群心。”

随着劝进笺词往下,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。

殿后,黄钟鸣动,礼乐悠扬。

殿内,山呼海啸,如雷贯耳。

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,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,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。

逐渐含糊的词句,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。

……

“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,蚤荷受球之宠,阐皇猷而恢帝范,光圣德于日照月临,绵凤历而奠鸿图,延国祚于天长地久。”

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,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,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。

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。

恰在此时,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,缓缓起身。

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。

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。

朗声答道:“卿等合词陈请,至再至三,已悉忠恳。”

“天位至重,诚难久虚,况遗命在躬,不敢固逊。”

皇太子顿了顿,殿中气氛更显肃穆。

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,殿内没有一点动静,针落可闻。

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,一并提到了嗓子眼。

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。

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,想驱逐这种情绪,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太子德音。

好在,上方终于又说话。

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,咬字清晰而厚重:“本宫,勉从所请。”

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,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,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。

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。

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,几乎下意识,他便行了三拜大礼。

宏声喊出:“圣朝有续,皇明大幸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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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,没入得了翰林院,被下派到地方,任了个宝坻知县。

任上修城浚濠,因守城功,入了高拱的眼,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、又改御史。

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。

每次高拱被弹劾,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,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,乞留元辅。

就是这种角色,如今竟然跪地嚎啕,要与高拱撇清关系!

乃至于能说出,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。

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,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!

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,高拱到底在奏何事,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!

朱翊钧看向唐炼:“唐炼,朕是让诸卿议事,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。”

“元辅德高望重,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,岂容你随意贬损!”

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。

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。

这事可大可小。

往小了说,只是一时心急,思虑不周全。

往大了说,就是造反!

要是他脑抽,非定性为后者,就是要掀桌子了,不到最后一刻,他怎么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?

这事关朝局稳定,万万不能乱说。

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,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,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?辅弼的新帝又算什么?

斗争是有胜负的,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,局面会容易失控的——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,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。

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,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。

期间,刑部尚书年老体弱,不堪久站,晕厥了过去。

众人施救,肢体反应一切安好,就是眼睛睁不开。

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,面色惶急,手足无措。

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。

高拱的奏疏威力这么大吗?自然是有的。

所谓急新政五事,哪五事。

简单而言,其一,御门听政时,各衙门奏报,玉音亲答,也就没司礼监什么事了。

其二,帝在视朝回宫后,亲自处理奏疏,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。

其三,凡事必须当面奏报。如果皇帝在宫里呢?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,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,任何人不得阻拦。

其四,皇帝的诏令,必须经过内阁同意,才能施行。

其五,也不能留中不发,要是头铁?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,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。

任意一条,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。

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。

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,压力可想而知。

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。

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,正好帮他扫除冯保,要是日后忙不过来,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。

但其余的……就只能摇头了。

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,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。

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,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,就不好玩了。

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,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。

不经内阁同意,诏令出不去紫禁城,那到底你是皇帝,还我是皇帝?

还想随时奏报,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你薅起来,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么?

朱翊钧看向吕调阳:“对于元辅所奏,吕卿,你怎么看?”

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。

高拱这奏疏,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!

否则,一旦到了宫里,届时附奏的,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么好管了。

从地方督抚、布政司,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。

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,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,就没这么简单了。

所以,必须他出面,在廷议上,就把这事掐断。

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。

他也很默契地接招,当先就问吕调阳怎么看。

吕调阳早有腹稿,躬身回道:“对此,臣以为不然。”

“陛下龙体未发,不仅笃学日讲,还要临朝听政,待孝期结束后,御射兵事也需学习。”

“元辅一味揠苗助长,又是玉音亲答,又是处理奏疏,还要随时接见大臣,臣以为,决然不可取!”

这态度表得很明白。

皇帝本来年纪就小,还要长身体,弄这么多事,根本管不过来。

高拱这奏疏,显然是别有用心!

朱翊钧点了点头,又看向王国光:“王卿,你怎么看?”

他点的顺序,自然是有算计的。

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。

人心从众且不论,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,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,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。

王国光躬身回道:“臣也以为不然。”

“光是这句‘御览毕,尽发内阁拟票呈览,果系停当,然后发行’,就实在不妥。”

“国朝惯例,并非所有奏疏,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,才能发行。”

“譬如内廷之任免,便从不过廷议,否则,昨日李进提督东厂,为何不发内阁议论?”

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,也是在提醒皇帝,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。

生怕皇帝年纪小,看不懂其中内涵。

朱翊钧一笑,转而看向冯保:“冯大伴,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,你以为呢?”

冯保面无表情:“陛下,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,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?”

这话就杀人诛心了。

你内阁又要提案权,又要一票否决权,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,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玺也拿过去?

朱翊钧没接这话,继续一个个点过去:“杨卿,你以为如何?”

杨博忙道:“陛下和太后的意思,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。”

这个老滑头。

高拱的门生故旧,朱翊钧一概不问,将诸如葛守礼、韩楫、雒遵等人晾在一边。

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,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。

好在,总算是接近半数了。

朱翊钧略过某些人,自顾自说道:“元辅这奏疏,半数廷臣都不认可,就无须再议了。”

“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。”

等修改润色一番,高拱致仕的奏疏,就已经批红了。

吕调阳当即下拜:“陛下圣明!”

王国光、杨博、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,纷纷拜倒恭领圣谕。

朱衡等慢上半拍,也连忙附和。

此时,众人纷纷余光看向葛守礼。

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,终于还是下拜领命。

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。

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,都忍不住对视一眼,长出一口气。

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。

突然。

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,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。

朱翊钧看到这一幕,心中咯噔一下。

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。

冯保面色大变:“什么!?”

而后竟然不顾礼仪,直接转身下了御阶。

拽着那小太监,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!

……

冯保能走,朱翊钧却不能这么随意撂挑子。

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。

又不是兵变,哪有这么多争分夺秒。

掌权者,每逢大事有静气,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。

廷议结束,百官散去,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。
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。

朱翊钧率先问道:“吕卿,难道没有事要教朕?”

吕调阳打着太极道:“陛下有惑,臣知无不言。”

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。

摆了摆手,直接问道:“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么看?”

吕调阳迟疑道:“陛下,臣廷上作答过了……”

朱翊钧停住步伐,霍然回头。

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,一字一顿道:“吕卿,事关重大,莫要虚言应我。”

吕调阳躲闪不得,只得叹了口气,无奈道:“陛下既然知道,非要催逼微臣作甚。”

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。

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么话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元辅逼迫于朕,二位阁老不在,朕也只能信吕卿了。”

说罢,似乎意兴阑珊。

也不等吕调阳作答,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。

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,莫名有些无措。

他顿了片刻,终于还是咬了咬牙,快步跟他。

走到皇帝身旁,低声道:“陛下,元辅此举,乃是要废黜司礼监!阻绝两宫!甚至限制陛下!”

“有违人臣之道,臣必不能忍!”

朱翊钧这才放缓脚步,等吕调阳跟上。

他偏过头看着吕调阳,寂寥地说道:“吕卿,元辅何以如此待朕?”

吕调阳默然。

两人一问一答之间,远处张宏,一路小跑了过来。

张宏到了进处,并未直接开口。

只看了一眼吕调阳,眼神征询朱翊钧。

朱翊钧怫然不悦:“吕卿乃是肱股之臣,说给朕知道,就是说给吕卿知道,何必遮遮掩掩,奏来。”

张宏躬身应是,禀道:“陛下,方才通政司那边出了点事端。”

“冯大珰的人去取奏疏,通政司却说奏疏已经被司礼监取走了。”

“两方争论了起来。”

朱翊钧听罢,深吸一口气,避免喜怒形于色。

他揉了揉眉心,显得有些头疼。

吕调阳却忍不住,直接问道:“冯大珰不是去了么?闹出结果了么?”

张宏瞥了皇帝一眼,见没有反对,心里就有了底。

对吕调阳点了点头,回道:“冯大珰回司礼监就为这事,自然是问出来了。”

“是当值的随堂太监,将奏疏取走了。”

吕调阳一怔:“奏疏呢?”

朱翊钧突然抬手,打断了二人。

他神色莫名,喃喃道:“奏疏……送到慈庆宫那边去了吧?”

吕调阳反应过来!

悚然一惊!

他猛地看向张宏,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。

在吕调阳惊骇的眼神中,张宏缓缓点头:“是,随堂太监将奏疏,呈递到陈太后那边去了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他闭上眼睛,喟然一叹。

拨云见日,水落石出。

原来如此,一切就说得通了。

虽然慢了半步,但他终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,也终于意识到高拱的谋划是什么。

难怪。

难怪高拱敢呈递这道《新政所急五事疏》。

难怪他与陈洪关系匪浅,当初高拱弹劾冯保,陈洪会替他暗递奏疏。

难怪高拱敢肆无忌惮封驳李氏的令旨。

难怪高拱敢承诺王崇古内阁之位,敢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权。

难怪他此前发现两宫关系不睦。

也难怪他穿越之后,第一次去见陈皇后,吃了闭门羹。

一个个的,都是演员啊。

他突然理解,为何历史上李氏为何那般矛盾的行为。

若是觉得高拱专权,便要将他罢黜,那此后的张居正不是更甚,为何就可以放任?

她偏偏赶走了高拱,又让张居正以首辅之身,掌吏部,为帝师,封柱国。

这完全是高拱的进阶版,为何又能容忍了?

就算有冯保说好话,多少也会警惕才对。

原来,根子在这里……

他突然联系起来,历史上高拱被罢黜之后,张居正第一件事,就是为两宫加上一样的封号,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点弱势,让李太后与陈太后平起平坐。

他突然明白过来,冯保这般欺负万历皇帝,让皇帝愤愤评价为“欺君蠹国,罪恶深重”,都没被诛杀,被李氏护着,只赶到南直隶正寝。

朱翊钧本是忘了这些细节。

如今一联想,突然想了起来这些细节。

他甚至想起,高拱被罢黜之前,这道不记得内容的《新政所急五事疏》,分明是通过了!

那句“入四日,报曰:览卿等所奏,甚于新政有禆,具见忠荩,俱依拟行。”,萦绕在眼前,挥之不去。

是谁通过的?

皇帝和李太后决计不会通过这道奏疏,还能是谁,不言而喻。

朱翊钧终于,豁然开朗。

历史的迷雾,半遮半露。

实录的记载,掩过饰非。

当真是给他藏了好大一个惊喜!

一切都想通之后,他突然一笑,谁说这位首辅不擅权谋的。

朱翊钧看向吕调阳:“吕卿,不妨回礼部看看?朕猜的不错的话,元辅今晨应当在礼部。”

吕调阳还在失神。

他闻言,抬起头愣道: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?”

朱翊钧摇了摇头,没答话。

就这样站在路边,静静候着。

不多时。

蒋克谦出现在远处,一路奔来。

朱翊钧朝吕调阳道:“吕卿,朕与你作个赌,若是元辅今晨是在礼部,你之后便入阁辅政,辅佐朕推行新政,如何?”

吕调阳听到这话,心神一乱。

正要答话,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,迎着蒋克谦而去。

吕调阳脑中还在嗡嗡,下意识跟上。

刚走到近前,便听皇帝说道:“是元辅的事?”

蒋克谦只来得及大喘几口气,急道:“元辅今晨在礼部,议定了两宫的尊号!”

吕调阳心神一震!

结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,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!

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,问道:“给两宫,议了什么尊号!?”

蒋克谦是个办事的。

他记不住这些东西,便用纸笺誊抄留存。

此时被问及,便从袖中拿出纸笺呈上。

吕调阳看向皇帝,只见得皇帝随意摆了摆手。

他这才小心接过。

一遍扫过,失声喃喃念道:“两宫尊号,仰考旧典,惟宪宗皇帝,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,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。”

“今日事正为相同,是故,尊圣上嫡母皇太后为,仁圣皇太后。”

“尊圣上生母皇太后为……皇太后。”

一句话念完,突然踉跄两步,双手突然无力,任由纸笺飘然落地。

一旁的张宏眼尖,连忙将吕调阳扶住。

吕调阳回过神来,看向皇帝,涩声道:“臣,即刻回礼部!拦下礼部的奏疏!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张大伴,替朕送一送吕卿。”

他看着吕调阳走远。

缓缓俯下身拾起那张纸笺。

他心中自然知道,现在吕调阳回去为时已晚。

高拱在廷议上,用急五事疏,让他们不得不应对。

就是为了趁着吕调阳不在,跑去礼部部议,跟侍郎、祭酒们议定两宫的尊号。

再借着内阁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时机,通过拟票。

眼下奏疏,恐怕已经一并送到陈太后身边了。

别看着区区二字之差。

这是位份,这是大义,这是名器。

二字之差,立分高下!

真要让这两个字尘埃落定,皇太后面对仁圣皇太后,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。

高拱有陈太后支持,几乎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翻版。

甚至还要更进一步!张居正行事都还得看冯保脸色呢!

高拱若是真将司礼监的权力,收归到内阁,再借由陈太后代行皇权。

所有人,都要被高拱压得喘不过气!

朱翊钧都怀疑自己这身份,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压制圣体。

未成年的皇帝,稍有不慎,就要吃个不孝的名头。

亲娘还好,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野生母后,还拿什么跟高拱争?

高拱!

好个高拱!

这天下英雄,当真如过江之鲫!

朱翊钧将纸笺收入怀中,记下这次教训——史书的半遮半掩,终是让他吃上了苦头。

他看向蒋克谦:“去,让陈名言今夜来乾清宫见我。”

“朕先去见见日后的‘仁圣皇太后’。”

高拱这一手羚羊挂角,固然让他惊叹。

但他可没忘记,历史最后高拱还是被罢免了。

这一局,还没完!


军民代表,文武百官,正跪伏在午门外,骤然听到一道鼓声,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。

随着鼓声一响,东曦初升,照在午门之上。

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。

只见通赞、赞礼、宿卫官、各侍卫等侍从官,鱼贯而出,在门楼上开道迎候。

云盖、云盘紧随其后。

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,在众人的簇拥之下,缓缓现身。

“有诏!”有人唱喊。

军民百官当即伏首:“恭听圣谕!”

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,黑压压跪倒的一片,一眼望不到头,胸膛不由数度起伏。

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终于缓解了一番。

这才对着下方,一字一顿,宏声道:“我国家光启鸿图,传绪万世;祖宗列圣,创守一心,二百余年。”

与此同时,左右当值太监,重复一遍,传到下方耳中,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,向后喊道。

重重叠叠,犹如声浪。

“我皇考大行皇帝,明哲作则,励精图治……遽龙驭之上宾,顾命朕躬,属以神器。”

“乃仰遵遗诏,俯顺舆情,于六月初十日,祗告天地、宗庙、社稷。”

朱翊钧顿了顿,闭上眼睛,中气十足,说出那一句:“即皇帝位。”

值此刻,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,钟缶同响,鼓乐齐鸣。

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,猎猎作响。

下方军民百官,无论什么心思,都纷纷拱手加额,一拜、再拜、三拜、四拜。

口中齐齐呼喊:“万岁!”

“万岁!”

“万岁!”

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,直冲霄汉。

呼声、喊声、乐声、振甲声、钟鼓声、波涛汹涌,宛如天地共鸣,响彻整个紫禁城!

……

声音渐渐歇止。

“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,与民更始……”

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,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。

百官却是已然起身,陆续由午门进入。

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。

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,受百官贺表,但这一刻,他的登极大仪,已经圆满了。

大典的内核,在于宣告,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,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。

从现在开始,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。

但……这远远不是结束,或者说,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。

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。

高拱也在等,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,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,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。

冯保、张居正也在等,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,好驱逐高拱,独掌大权。

朱翊钧、冯保、高拱、张居正,几人的交手,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。

……

与常朝不同,登基临朝,是百官朝圣的仪礼。

人数数十倍于廷议,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。

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,太祖定例,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。

而今,礼部请命两宫,却是改到了中极殿。

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,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。

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,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。

一顿鸣鞭、鼓乐之后,百官鱼贯而入。

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,率先出列:“臣等,幸不辱命,已告于天地宗庙。”

“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,有瑞彩洒落,必是喜极。”

“臣等,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。”

言罢,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,心中思绪万千。

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,只点了点头:“卿等一片赤诚,朕知之。”

又看向冯保:“司礼监掌印冯卿,为朕呈来贺表。”

冯保拜下:“内臣遵旨。”

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,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。

四位勋贵归列。

又有阁臣出列:“臣等为陛下登极贺,亦有表奉。”

朱翊钧颔首。

随后,百官便由内阁辅臣、六部九卿、至七品微末,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。

一切井然有序。

直到……

“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,你这厮是何人!?”广西道御史张涍,皱眉看向冯保。

殿内霎时一静。

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,紧闭上了双眼。

高拱目不斜视,似乎全然没听见。

张居正嘴唇微张,恰到好处地惊讶。

高仪双手持笏,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。

只有不知情的官员,四周环顾,与同僚对视,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。

冯保遭此刁难,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,眼皮都未抖一下。

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,缓缓道:“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。”

张涍拂袖,抬起手指着冯保,视线左右逡巡,向百官征询道:“这便是司礼监掌印!?”

百官都是人精,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。

且不说你认不认识,便是心有疑虑,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?

无论大小官员,迎上张涍的眼神,都纷纷别过头去,不愿卷入这场旋涡。

御阶下方的纠仪官,也是当即出言喝止:“张涍!天子御极,注意体统!”

张涍顺势下拜,朝皇帝认罪:“陛下,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,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,臣有罪!”

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,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?

以退为进!

张涍这话虽是认罪,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,放在了台面上。

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,哪怕有所准备,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。

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,只是马前卒罢了。

见状他也干脆装傻:“张卿请起,不知者无罪。”

“卿有所不知,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,非是先帝遗诏。”

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,他非但知道,还等的就是这一出。

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,心中有了底,继续纠缠道:“哦…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,那倒是臣无状了。”

理论上来说,司礼监掌印一职,只能皇帝点用。

但皇帝驾崩,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,权宜为之,也说得过去。

虽然……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。

戏唱到这个地步,此时自有人帮场子,把调子唱上去。

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:“张涍放肆!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,你竟敢诬赖!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,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!”

话音刚落,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:“韩通政,也请慎言,我六科,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。”

这二人是高拱门生,百官人尽皆知。

到了这时,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,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,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!

台谏御史、六科给事中、通政使司,全是高拱的人。

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,要说不是高拱授意,那才是见鬼了!

朝堂是高拱的主场,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,真是一点办法也无。

而当事人冯保,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,面上虽没什么表情,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。

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,有些心理准备,此刻仍是觉得怒极。

这处短板,他早就心知肚明。

当初先帝驾崩,李贵妃厌恶孟冲,便将其驱逐,提拔了自己。

至于明旨……司礼监掌印,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。

况且,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,高拱是内阁首辅,二人盟友,这区区贵妃令旨,能遵从才怪了。

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,让她绕过外朝,直接点用自己,将生米煮成了熟饭。

嗣君的生母有位份,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,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。

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。

所以,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,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。

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,严重些,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——牝鸡司晨这话,高拱是真能骂出来。

此后靠李氏压着,一时也没人追究,就算有,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。

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,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,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。

只是,他没想到,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,当面捅破此事!

这是哪怕明知无用,这要来恶心他一番。

是当真不顾及两宫,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!

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,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。

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,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:“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,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!”

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。

这是在提醒这些人,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,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,一位监国太后的!

高拱也就罢了,你们这些给事中、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?

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,不仅丝毫没有收敛,反而变本加厉。

听了冯保这话,张涍怒目圆睁,朝着御案叩拜后,宏声质问道:“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!?”

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:“我朝可有此成例!?”

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,百官都悚然一惊,恨不得避席而逃。

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,竟然指斥监国太后!

冯保见他犬吠,说话也激烈了起来:“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?”

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,高拱早就做了,何必等到现在。

就因为他这任命,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!

一顶大帽子扣下,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。

可惜,张涍冲锋陷阵,身后却有的是人。

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。

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:“二位慎言,不要将自己的问题,动辄牵扯于上。”

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,也会拿捏好度。

他理都不理冯保,继续朝着朱翊钧道:“皇上践祚之初,所窥伺者何限!名与器,安可假人?”

“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,臣不敢奉于旁人!”

言语之中,尽是冯保窥伺名器,有僭越皇权的大罪。

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,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。

他出列呵斥:“张涍!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,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!”

说罢,他又进言道:“陛下,纵使张涍说得有理,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,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,臣请此后再行处置。”

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,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,僭越神器之辈。

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。

朱翊钧只觉得可笑,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,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。

也难怪孝宗皇帝,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,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——当初孝宗朝会时,文臣便是这幅情状。

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,孝宗见朝会时,朝臣各自开小会,争扰不休,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。

这群人要的,难道就是这种皇帝?

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,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,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。

这般想着,他抱着看戏心态,借坡下驴:“葛卿说得有理,张卿,此事容后再议,莫要在此纠缠。”

眼下临朝搅扰,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,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。

高拱必然还有后手,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。

今日这序幕,也该适可而止了。

张涍身为马前卒,任务已然是完成了,听了这话,立刻恭顺拜倒,口称遵命:“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,蒙蔽耳目,一时心急如焚。”

“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,臣下去后,会上奏自陈罪过,听由陛下发落。”

“至于冯保之事,臣也会另有本奏上。”

说罢,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。

只是二人错过时,张涍悄然嗤笑一声。

冯保深吸了一口气,按捺住了胸中情绪,唾面自干。

他面无表情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
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,不由觉得快意,刚要回到班列,脚步还未迈出,就在此时,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。

“皇太后懿旨!”


“白圭,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,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。”

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,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。

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,高拱为人,向来这样,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,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。

张居正习以为常,他走进高拱的直房,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:“元辅这话,我可只能当没听见。”

高拱头也没抬,伏案疾书:“现在没外人,当差的几个,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。”

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,润了润嗓子:“元辅,大行皇帝这一去,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,言辞谈吐,令我刮目相看。”

“依我看,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。”

他赞了一声,随意说着,语气似乎在拉家常。

高拱摇了摇头:“代有贤明,代有昏庸,有什么意义呢?”

“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,就压服了内阁朝臣,而后又厘革宿弊、振兴纲纪,难道不是明君么?可之后呢?修道二十年不上朝!”

“白圭啊,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,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,再是早慧,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?”

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,张居正只能沉默。

过了良久,张居正才开口:“肃卿,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,君上终究是君上。”

高拱嗯了一声,显然没放在心上:“君上自然是君上,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,是真的好君上。”

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。

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——高拱太激进了!

换句话说,高拱不着实际,太过想当然了。

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,但他还能活多久呢?

挽天倾之后,大政与新法,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,哪怕像商鞅一样,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,他并不贪恋权势。

但高拱却不这样想,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,巴不得自今以后,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。

简直异想天开!

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,但无论如何,都不现实。

弹压一时,尚且可控,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,权柄被侵蚀的君上,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,内外对抗。

大明朝,经不起折腾了。

可惜,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,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。

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:“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?”

高拱摆了摆手:“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,这是宣大的事,我在给王崇古写信。”

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,眼神闪了一下。

面上却不露声色:“宣大的事,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?”

高拱顿了顿,又继续写道:“杨博说,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,边军又欠饷太久,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
张居正惊了一下:“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?”

这可不能等闲视之。

高拱嗤笑一声:“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!”

他递过一份奏疏:“你看看吧。”

张居正起身接过,看着封皮,是一份御史巡奏。

他带着疑惑,翻开了这份奏疏。

一目十行扫了一遍,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。

他敛容道:“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,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!?”

高拱事前就看过,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,他语气中带着怒意:“非止如此,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!”

“今年正月,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。”

“蒙古人马没卖出去,就是为这事闹呢!”

张居正合上奏疏,眉头皱起。

原来如此,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,此事打了折扣,不闹才怪。

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,自然不言而喻。

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?远了不说,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!

宣府的商赋,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,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!

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!

张居正开口道:“那元辅这封信是……”

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,就没了转圜的余地。

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,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。

高拱冷哼一声:“我在问他,这般高筑墙、缓积粮,准备什么时候反。”

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,他摇了摇头:“元辅,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,贪婪无度我是信的,若说他准备反,恐怕有些言重了。”

“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。”

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,但这个出头鸟,现在还没人敢做。

高拱闻言,沉默了一会。

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:“白圭啊,这我何尝不知,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。”

“俺答封贡(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),他是立了功的,入阁都是临门一脚,我怕他晚节不保啊。”

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,私交不差。

张居正也跟着愁眉:“国事艰难啊。”

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,摆了摆手:“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,多事之秋,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。”

张居正点了点头,起身道:“正好,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,先去了。”

说罢,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。

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,面色缓缓变得严肃。

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,冷声开口道:“本阁的话,都听到了吗?”

话音刚落,他案后的屏风中,走出一道人影。

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:“该听到的,都听到了。”

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,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:“张四维,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。”

“帮我再带一句话,就说,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,我不会再信任他,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,入阁都可以!”

“否则,就在宣大给我反了,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,也要斩了他祭旗!”

毫不掩饰的怒气,让张四维打了个颤。

这话别人说,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,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,他不敢不信。

张四维伸出手,从高拱手里接过信,迟疑道:“元辅,入阁之事,杨尚书知道吗……”

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,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,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,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。

可以说,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。

下一代晋党魁首,非他莫属。

身份地位举足轻重,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。

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,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,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,确认一二。

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,王崇古的顶头上司。

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,他怕杨博心生嫌隙,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。

高拱并未正面回答,只是道:“你只管带话便是。”

他言尽于此,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,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。

张四维图穷匕见,开口道:“元辅……我晋党不比其他,或许,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?”

“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……”

他们堂堂晋党,要钱有晋商,要权有杨博,要兵有王崇古,这等实力,难道不比南直隶,湖广,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?

不讨价还价一番,才是说不过去。

高拱懒得答话,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?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,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!

若非实相权之事,千难万难,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,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。

不错,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!

如今的内阁,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。

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,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,阁臣实际上的官职,是殿阁大学士,五品而已,只为天子参谋之用。

设立以来,就没有宰相的名实。

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,继夏言、严嵩等人,一直到了高拱这里,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。

但即便如此,天子私署,五品官阶,其位份官制,仍然是先天不足,可以因人而成,却不是常例制度。

除非——实相权,真正在礼制上,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!

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,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,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!

若非如此,他何必容忍晋党、浙党之流,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。

若非如此,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,盘桓不去。

若非如此,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,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?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,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。

想到这里,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,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。

他拂袖一指:“从侧门出去。”

高拱积威日久,张四维不敢再多说,连忙止住话头。

但他却没有离开,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:“元辅,弹劾冯保的奏疏,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。”

“不过……冯保深受李氏信重,一些贪腐,隔绝内外之词,恐怕没什么用吧?”

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,投资这种事,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,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。

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,嘲弄一声。

他捻着胡须,脸上显得有些得意,开口说道:“本阁昨日受了气,要是没动作,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?”

“这不过障眼法罢了,且让他先得意几日,本阁的真正的手段,还未使出来呢。”

他从桌案下,拿出一份奏疏《新政所急五事》。

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,高拱便又收了回去。

他连忙问道:“元辅这是……”

高拱没有正面回答:“届时你就知道了。”

“本阁不出手则已,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!合我内阁、六部九卿、言官士林、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,李氏也挡不住!”

张四维不敢深究,连忙阿谀道:“元辅胸怀山川,渊图远算,是我多虑了,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。”

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。

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,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,面上却告诫道:“好了,回去多跟杨博学学,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。”

张四维再度被赶,无奈行了一礼,准备退出去。

刚退了一步,他似乎想起什么,又顿住了。

突然开口道:“元辅,张居正明哲保身,高仪首鼠两端,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。”

“今晨,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,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,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。”

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,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。

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,只怕麻烦不小。

高拱却不以为意。

他为了成事,才将内阁之位,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,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。

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,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,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、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。

真的做事,还是得依靠高仪、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。

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,真是到倒反天罡。

他摆了摆手,随意说道:“既为文臣,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?”

“再者,子象白圭二人,万事以我马首是瞻。”

“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,但……”

张四维壮起胆子,突然打断了高拱:“元辅,三思。”

高拱蹙眉看向他。

张四维见状,连忙劝道:“元辅,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?”

“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,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,就不是这么简单了。”

“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,何不为他们多想想,这也是为他二人好。”

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。

他略微思索后,终于缓缓点头。

高拱开口道:“也罢,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,张居正视山陵。”

所谓视山陵,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,修得怎么样。

历来都要阁臣领头。

一来一回,要耗些时日的功夫。

张四维松了口气,这次终于退了下去。




“听说,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?”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。

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,好插手人事,李贵妃主动提起,他自无不答。

他朝左右摆了摆手,吩咐道: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

李贵妃点了点头,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。

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,与李贵妃说了一遍。

临了,还补充道:“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,这才不忿,想与他讨个说法,也不知会这样。”

女人嘛,只要是为了她,做点什么出格的事,反而会更感动。

李贵妃瞪了他一眼:“什么高拱,叫元辅!”

虽然是瞪人,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。

她接着话茬,继续道:“按你处置的意思,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,非是高拱跋扈了?”

得,这称谓跟这语气,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。

心中也再度确认,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,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。

“母亲,此事纵然有些别的说法,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,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。”

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,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,留一个体面致仕,也得注意方式方法。

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,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。

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,她对其成见已深。

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,随口说道:“那你还给大伴难堪,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。”

这话的宠信,不要太明显,比之高拱,强上太多了。

朱翊钧打蛇随棍上,绕到李贵妃身后,给她捶肩:“母亲,不是我非要给大伴难堪。”

“一来,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,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,都是欺君罔上,无君无父之辈。”

“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,司礼监多少也有失责之责,陟罚臧否,是人君之责,孩儿或不敢忘。”

“再者,面上高拱占了理,又揪着不放,孩儿只能处置一二,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。”

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。

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一般,谈吐之间有条有理,着实聪慧,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,有人君之相。

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,只觉得不可思议。

又想起今晨东宫的事……莫非真是大行皇帝庇佑?

她按下心头嘀咕,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:“嗯,还算周全。”

说罢,她又好奇道:“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,面子里子都有了,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。”

朱翊钧适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,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。

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,出声问道:“我们母子连心,有什么话说不得?”

朱翊钧红了红脸:“母亲,不是说不得,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启齿。”

李贵妃摆了摆手,懒得言语。

朱翊钧这才说道:“母亲,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,又兼管御马监内卫,这是内廷显要位置。”

“几日前,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,内廷机要尽在一身,繁忙得很。”

“就如散朝后,大伴便去处置奏疏,不能在跟前侍奉。孩儿这几日,多次想寻他都寻不到。”

“所以,孩儿想趁着这个机会,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个大太监,身前听用。”

说罢,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。

给领导进谗言,谁不会啊。

冯保能玩高拱威胁论,能抹黑他调皮捣蛋,他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!

司礼监一把手掌印,称之为内相,二把手提督东厂,二者相互制衡。

李贵妃深宫妇人,不懂其中门道,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,他当然有必要点醒李贵妃。

至于效果,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,大不了多来几次嘛。

果不其然,李贵妃听后,眉头皱了皱,若有所思。

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:“所以你想让跟我要谁?”

朱翊钧低下头,恭谨道:“全凭母妃做主。”

他顿了顿:“不过,孩儿今日梦到皇考,思念渐盛,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,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,缓解哀思。”

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,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地方。

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,自然是其中另有门道。

这宫里太监不少,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、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,可就不多了。

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,也就五六人。

陈洪、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,先帝登基后,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,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。

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,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,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,了此残生。

再除去已经年事已高,颐养天年的。

如今能用之人,其实也两人。

一人叫陈算,一人叫张宏。

但朱翊钧心中清楚,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。

为什么?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。

所以,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。

限定范围内挑选,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,这才叫双赢嘛。

以他今天的表现,这点要求,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应的。

至于张宏其人。

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,记忆里可谓恭敬有加,也颇为得力。

先帝数次赏过他,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。

更妙的是,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、冯保,屡遭打压,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,多少也是一番恩情,又方便他拿捏,正合适不过。

李贵妃却没细想,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:“嗯,这事我省得了。”

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,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,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。

朱翊钧见目的达成,心底松了一口气。

李贵妃摆了摆手:“好了,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,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。”

朱翊钧躬身应是:“孩儿谨记。”

说罢,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:“对了,母妃,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,不知最后怎么处置,母妃能否给儿臣指点讲解学习一二。”

李贵妃没好气道:“哪有这么快,皇后那边看过,才会由我过问。”

朱翊钧奇怪道:“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?”

李贵妃摇了摇头:“皇后虽懒得处置,总送到我这里,但礼制上不能乱来,毕竟是正宫皇后。”

“好了,等明日我看过,再跟你讲解,快回去温习课业吧。”

李贵妃再次赶人。

朱翊钧无奈,只能起身离开。

……

下午本来还有御射需要学习,但正值丧期,此事也暂时取消。

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,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。

现代发现万历皇帝的遗体,可是有腿疾的。

如今他没感觉双腿有什么不适,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。

要么是爱吃甜的,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,毕竟前身一口龋齿就知道有多爱吃糖;要么就是痛风,这也不是毫无根据,万历皇帝在起居注中,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。

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,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。

既然骑射停了,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,又简单打了套五禽戏——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。

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,让人伺候沐浴。

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,还需要去乾清宫,为先帝跪灵。

虽说只是走过过场,待一会就能走,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,这都是孝期不可少的事。

此时天色尚早,正好温习课业。

他出阁日讲之后,只学习了《大学》、《尚书》两门课业。

因为前身资质一般,也仅仅只断句读、熟诵念,反倒是一手字,练得还算有模有样。

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地方,迎着日光,施施然翻开一本《大学》,嗯,崭新的,果然是学渣。

他摇了摇头,开始诵读了起来。

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,毕竟,这可是圣人之学。

不好好熟悉一番,怎么借壳上市?

儒家这旧瓶,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。

……

“干爹,这提督太监的位置,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呢!”

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,阿谀地奉上茶抱怨道。

太监进宫,向来需要投靠某位大太监,得了赏识的,能认个干爹。

干儿子收干儿子,一连串多了,这大太监,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。

“闭嘴!”冯保突然作色,一脚将他踹开,“再多说一个字,织造局你也别去了!”

眼前这干儿子,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,撸下来的提督太监。

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,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。

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,连忙连滚带爬溜了出去。

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,两人错身而过。

刚进来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冯保身前:“老祖宗!”

“皇太子午膳后,去了皇贵妃那里。”

“随后皇贵妃便跟左右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!”

冯保脸色一变。

他的前任掌印孟冲,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!

难道,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,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?

今晨,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,就有这个想法,此时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。

冯保来回在房间内踱步,皱眉不已。

他似乎想到了什么,脸色突然变得狰狞,转身说道:“去,把冯林叫过来。”

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。

他执掌司礼监分身乏术,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。

不一会,一名面向有些阴柔的太监走了进来。

“干爹,您找我?”

说着,就躬身到冯保身侧,搀扶着冯保的胳膊。

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,冷声道:“孟冲今日在做什么?有没有人与他交通?”

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早就安排了人手,盯着他。

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,就连如厕用了多久,都没有漏下。

又补充道:“至于有无与人交通……干爹,孟冲这老梆子,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,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,也有给内阁传话的,我们都不好拦着。”

冯保眼神越发不善,喃喃道:“好啊,果然是贼心不死,内阁是高拱的人吧!?”

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,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,二人来往本就密切。

冯林低着头:“应该就是元辅。”

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,他却不敢。

冯保借着搀扶,又坐回了榻上,一时没有言语。

一刻钟过去,房间里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。

终于,冯保突然轻笑一声,神色莫名道:“让孟冲落水吧。”

语气轻飘飘,却透着阴冷。

宦官之间的斗争,比外廷要赤裸数倍。

尤其是失势的太监,死在某个角落,都再正常不过。

冯林一怔,五体投地:“孩儿这就去办。”

正当二人对答时,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。

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道:“老祖宗,皇贵妃点选了张宏,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。”

冯保一怔,喃喃道:“张宏?”

冯林迟疑道:“干爹,那我这事还办吗?”

冯保摆了摆手:“去办吧,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。”

后者会意,当即出了门去。

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,他又连忙爬了起来,凑到冯保耳边:“老祖宗,还有一事,外廷那位传话了。”

“说元辅要弹劾你,正在写奏疏呢,让您好生防范,拖上几日,局势就明朗了。”

冯保神情一震:“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!?”

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。

好个高拱!他还没动手,此人竟然已经在准备暗算他了!

这可不是小事,他这掌印,是李贵妃临时授命,不是先帝亲封,也就牵涉李贵妃没人追究,但若是较真起来,就麻烦了。

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。

但是,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,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,拿他当弃子。

冯保心思百转。

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。

只有等到新君登基,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,才能罢黜了高拱。

这也是他一直没发动的原因——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,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!

而所谓拖延几日,局势明朗,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。

至于怎么拖延几日……冯保立刻有了主意。

他想明白其中关节,不由恨声道:“高拱,我必让汝好看!”

转头吩咐小太监:“去,回信,就说,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,我会想办法。”

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,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,只会找别的路子,这样看,孟冲倒是杀对了。

此外还得知道高拱上疏的时机,而这就需要外廷配合了,否则届时失了先机,动摇了李贵妃,就不妙了。

小太监退了下去:“小的这就去传话。”

只剩下冯保在殿中,神色阴晴变幻。

……

朱翊钧刚用过晚膳,准备去往乾清宫,就有太监进来禀报。

“殿下,贵妃娘娘派人来,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,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。”

果然,不出他所料,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
他思忖片刻,对着太监吩咐道:“别明日一早了,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,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见我。”

时不我与,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,寸步难行,可谓一刻也等不得。

再者,先帝灵前见一见这位潜邸大太监,自有一番别的思量。




事情交代完后,朱翊钧静坐了一会,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。

这两天绞尽脑汁,思虑一刻不休,身体虽然吃得消,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。

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,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,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。

可即便这样,都让他有些疲累。

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,想做个好人君,不比996轻松多少。

难得散漫放空一会,朱翊钧拒绝了步辇,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,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。

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,又没有子嗣,被先帝以“无子多病”为由,赶到别宫居住,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,可让朱翊钧好走。

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。

“殿下,皇后娘娘请您进去。”宫女低眉顺眼,在前引路。

朱翊钧点了点头,跟在身后。

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,正宫出身,却不得宠。

嗣君即将登基,又不是自己亲儿子。

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,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。

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,印象中,是个清冷的性子。

“殿下您稍待,奴婢进去禀报。”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。

这处是别宫,殿阁不多,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。

朱翊钧四下打量,随意应了一声。

不一会,宫女再度出来,请他进去。

朱翊钧刚进一入内,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,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。

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,姿容极美,气色却不太好,白色的鞠衣,灰领褾襈裾,衬得脸色泛白。

鞠衣前后,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,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。

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,看了过来。

朱翊钧当先行礼:“儿臣,问母后躬安?”

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,缓缓道:“大行皇帝这一去,我倒真成戏曲里说的哀家了,这宫中,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。”

“昨日睡得不是时候,倒是怠慢我儿了。”

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,他回道:“母后宫中清冷,是儿臣的罪过,日后,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。”

陈皇后轻笑一声:“你倒是好孝心,难怪,也只有好孝子,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。”

“一早我就听说,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,一夜之间就懂事了,现在看来,确实像模像样,不错。”

虽然不是生母,但宗法在上,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,朱翊钧可不敢含糊。

受了夸奖,自然要谦逊一番:“母后教训得是,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,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。”

说到此处,他干脆打蛇随棍上:“母后,最近日讲正在学《尚书》,儿臣温习时,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,可否请母后开解?”

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,她是书香门第。

其父将门出身,科举不第累试。其母是太子少保、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。

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,对经典学问,自然也是颇有体悟。

当然,对朱翊钧来说,请教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。

他帮助过的人,不一定会心怀感激。

相反,帮助过他的人,绝大多数,都会对他抱有好感。

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。

而所谓请教,更是屡试不爽,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——当然,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。

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,用在陈皇后身上,自然也卓有成效。

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,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:“嗯,你这个年纪,尚书确实晦涩了些,不妨说来听听。”

一边说着,眉眼都笑开了,显然很是受用。

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。

一边翻着书页,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,屡屡发问。

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,陈皇后也不例外,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,自然不吝指教。

陈皇后但有指点,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,而后举一反三。

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,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,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。

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。

朱翊钧离开之后,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。

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,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:“娘娘,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。”

陈皇后这才回过神,点了点头。

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,脸上有些凄婉,开口道:“陈算,你说,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呢?”

陈公公宽慰道:“娘娘,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。”

陈皇后自嘲一笑:“也对,是个好儿子,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‘好’妹妹怎么生的。”

说罢,她又抬头,看着窗外。

似乎呢喃一般说道:“让陈洪收敛些罢,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,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?昨天孟冲才刚死,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,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。”

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,都原本是陈家家奴,跟着她进的裕王府,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。

陈算把头埋得极低:“奴婢这就去跟他说。”

陈皇后点了点头,看着窗外日景,不再言语。

……

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,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。

一进寝宫,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。

他心里纳闷,却还是做足了礼数:“儿臣,问母妃躬安。”

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,他凑到李氏身边,陪着小心:“谁惹我娘亲生气了?娘亲告诉我,我这就去找他麻烦。”

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,摔在桌上:“你看看吧!”

朱翊钧心里疑惑,却不露声色。

他轻轻拿起奏疏,翻看起来。

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,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、贪赃枉法、戕害同僚、隔绝内外等等罪状,言之凿凿。

冯保这么老实,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?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?不应该吧?

朱翊钧试探道:“娘亲,些许小事,不值得娘亲动怒。”

李贵妃陡然失态:“小事!?那还有什么是大事!”

“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!”

“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,才总跟冯大珰不合?”

“你知道他说什么吗!?”

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语气森冷:“他说,十岁天子,何以君天下!”

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,默默合上了奏疏。

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。

一句何以治天下,跟何以君天下,意思截然不同。

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,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。

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,这话一出,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,都变成屁话。

被记恨上的人,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。

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,高拱的上奏弹劾,立刻变成了对内廷,对李氏的挑衅。

手段简单,却屡试不爽。

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,毕竟,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。

他深吸一口,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:“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!?”

“母妃,等我几日后登基,我便将他驱出朝堂!”

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,却还是觉得不解气,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:“这般大逆不道,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,治不了他的罪!岂有此理!”

这就是留中不发了——物理上的。

朱翊钧很有眼力见,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。

他没有干看着,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,安抚道:“娘亲,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,否则反而成全了他。”

“宋朝的徽宗皇帝,在登基之前,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‘端王轻挑,不可君天下’,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。”

“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,被金人打破了京城,掳去了金国,身死人手为天下笑,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。”

“如今的高拱,恐怕是以章惇自居,得意洋洋。”

“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,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,娘亲的儿子,是如何了得,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。”

“届时,儿臣再旧事重提,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。”

朱翊钧一番开解,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。

她没好气地说道:“没念几天书,说起话引经据典,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。”

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:“是母亲管束得好,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。”

李贵妃瞪了他一眼:“说到这,还没跟你算账呢!”

朱翊钧眼睛眨了眨,疑惑不解。

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:“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,你日讲时神情恍惚,走神了是也不是?”

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,心中叹了口气。

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,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,走了会神,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。

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,传到冯保那里去了。

好在他不是前身,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。

朱翊钧收敛了笑容,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,而后长长拜下。

李氏疑惑不解。

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,只是跪伏在地上,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:“太甲既立,不明,伊尹放诸桐,三年,复归于亳……”

李贵妃虽然不太懂,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,就这样静静听着,频频点头。

不一会儿,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。

但他没有停下,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。

李贵妃心下满意,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。

她开口道:“好了,起来吧。”

朱翊钧却并未动作。

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,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,都背诵了一轮。

但他没有顺势起身,而是将头埋得更低:“娘亲,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,进学修德,无事荒怠。”

“而今自然勤勤恳恳,不敢有半点疏忽。”

“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,贬损嗣君威仪,如此,何异于高拱?”

“儿臣斗胆,请娘亲日后,多信任儿臣三分,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,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。”

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,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,红着脸将他扶起。

别过脸说了句:“我儿懂事了,会教训娘亲了。”

朱翊钧不依不饶:“非是教训娘亲,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,无端指责,儿臣心中委屈。”

李贵妃轻咳一声:“好了好了,娘亲知道了。”

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,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,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。

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。

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,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,但不让底线,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。

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,否则一旦做了妈宝,那年纪再是增长,都枉然了。

李贵妃回过神,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,找补道:“也不是娘亲不信你。”

“你看,又有言官上奏,说天狗食日,乃是上天示警,多有君上不德所致,让你自省己身罪过,抄录道札佛经,祭告上天。”

“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,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。”

说罢,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,递了过来。

朱翊钧失语,懒得去接奏疏。

这种奏疏,向来都没什么营养,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,让人无从反驳。

至于谁这么缺德……多半是张居正了。

这佛经道经一抄,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,耗费心神精力。

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,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。

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,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。

报应不爽啊。

无奈的是,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,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。

就像旱灾要祈雨,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,躲不过去。

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,抄佛经道经啊,好事,赶紧抄起来。

朱翊钧只能应下:“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。”

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,算是揭过这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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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番话,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,既登大位,无能,就是一种原罪。

高仪连忙避席起身:“臣……”

朱翊钧打断了高仪:“先生请坐,这是我肺腑之言。”

“今天日讲《梓材》,诸位讲官说的,我深以为然。”

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,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。

叮……叮……

口中缓缓吟诵起来:“无胥戕,无胥虐,至于敬寡,至于属妇,合由以容。”

“王其效邦君越御事,厥命曷以?引养引恬。”

吟完这两句,朱翊钧放下筷子,不等高仪开口。

继续道:“余探花解释得最好,所谓引养引恬,便是使百姓长养,使百姓长安。”

“我既为君父,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?”

“先生,孤,不愿做‘何不食肉糜’的晋惠帝。”

高仪默然,思绪飘散失神。

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,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——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。

这一刻,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,看到了当年求学时,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,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,指点山河的自己。

那时的他,就是想着,有朝一日为官,必要如何如何。

那时的他,就是想着,登堂入室,定能如何如何。

区区生员,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,谋划天下。

那个最可笑,也是最热血的年纪,他也曾意气风发。

回过头来,转眼已经年过半百,垂垂老矣。

他几乎快要忘记,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,又是为何而凉。

哦……是贪墨横行,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,是扶持严嵩揽财,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,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,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。

到今日,真是恍然若梦。

此时他看着皇太子,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——心怀天下,少年热血。

高仪突然理解,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,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,会露出那种眼神。

他静静看着朱翊钧,心中翻腾不已,鼻腔都渐起酸涩。

哀哀谁人是父母,致我百姓,苦极无告……

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,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。

什么是君父?何为父母官?谁称子民?

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,在如今这个世道,已然成了空中楼阁,海中蜃境。

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,君父在哪里?父母官在哪里?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?

都说童言无忌,赤子之心,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,比他意想中,更为仁善敦厚,如同一块璞玉,内蕴神华,光彩照人。

为君为父,心念百姓,他高仪侍奉两朝,终见圣君耶?

高仪难止哽咽,诚心拜下:“殿下仁德,实乃国朝之幸。”

“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,日后恤养百姓,与民休息。”

这番话,多少有些不顾礼节,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?

但高仪以士自居,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。

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,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,这只是一名士人,听到志同道合之言,对知己的勉励。

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,感慨不已。

礼制杀伤力,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,实在太强了。

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,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。

上千年的文化惯性,根植于人心,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。

可惜,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,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,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,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,又臭又硬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,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。

继续循循善诱:“君无戏言,本宫或不敢忘,日后必定引养引恬。”

“倒是如今,本宫德凉幼冲,见识浅薄,这布道治政、赡养百姓之事,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。”

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,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:“臣微末学识,才能不及中人,不过是以卑鄙之身,窃据高位。”

“殿下睿智天成,英明能辨,假以时日,才能必然远超微臣。”

高仪既是谦辞,又是自嘲。

他如今身在内阁,登堂入室,可以说是万人之上,大政在手了。

可他做了什么呢?

什么都没做。

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,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。

他这后半生,当真可谓是,尸位素餐。

朱翊钧摇了摇头,带着一丝哀思之情:“当日,我皇考宾天之前,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,还请先生莫要自谦。”

“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,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,以天下累先生。”

“如今,我德凉幼冲,我的先生,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?”

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,右手先皇遗命,以圣君姿态,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。

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,显然有些吃不消。

他神情动容,感慨至极:“天恩浩荡,臣必不敢负。”

朱翊钧这才展颜。

他款款落座:“先生快坐下吧,午膳都快凉了,不要暴殄了天物,粒粒皆辛苦。”

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,只得一言不发,坐了下来。

席间,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,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。

几次挠到高仪痒处,引得他不顾仪态,唾沫横飞。

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,不着痕迹开口道:“先生这孝之一字,解得好,我当好生践行。”

说罢,他幽幽一叹。

高仪疑惑问道:“殿下何故叹息?”

朱翊钧娓娓道来:“先生有所不知,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,我却常常做得不好。”

“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,必是有烦心事。但我问及,母妃以政事为由,怕扰我学业,不让我知晓。”

“母亲有忧虑,我不能排解,先生,我这样,难道还能说孝顺吗?”

皇太子这一提,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。

近日来,廷议两大难处,一曰考成,一曰内帑,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,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。

但如今皇太子提起,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。

所谓为尊者讳,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,给小孩子讲,总归面上不好看。

朱翊钧见他犹疑,一脸单纯问道:“先生,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,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,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?”

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

朱翊钧连忙劝道:“先生,我那母妃,受冯保蛊惑深矣,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,才与朝臣不愉快。”

“先生说与我听,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,难道不是两全其美?”

高仪顿了片刻,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,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,倒是这李氏,居于深宫,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,反倒是他这学生,侍奉身前,若是有这个心,还当真能调和内外。

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。

“殿下有所不知,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……”

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,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,说得颇为详细。

朱翊钧听罢,皱着眉头追问道:“这十万两,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?”

他明知故问道。

高仪连忙解释:“自然不是,如今礼部大典,工部修陵寝,黄河夏汛,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,户部捉襟见肘。”

“内阁的意思是,等夏税收上来,再将银子移入内帑。”

朱翊钧哦了一声。

很是通情达理:“既然事出有因,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,如今正当相忍为国,共克时艰。”

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。

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,又迟疑道:“倒是这考成法,有些难办……似乎,颇伤圣德。”

伤圣德,就是得罪人。

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。

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,就立马察觉其阻力。

他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没有矫饰,只能无奈点头:“确实有些疑难。”

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,没有这份担当。

老子云,受国之诟,是谓社稷主,受国不祥,是为天下王。

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。

汉光武帝不得罪人,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,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。

子贡问孔子:乡人皆好之,何如?

子曰:未可也。不如乡人之善者好,不善者恶之。

人人都说他是好人,比不上好人说他好,坏人说他坏。

可惜,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。

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,除非,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——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。

可惜,为尊者讳,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。

朱翊钧沉吟片刻,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:“先生,考成法是治国良策,对吗?”

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:“殿下,如今吏治虚应故事,泄泄沓沓,贪腐横行,必须要治一治了!”

张居正的考成法,他是仔细参详过的,一旦落实,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。

至于有多大成效,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。

听了高仪的话,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,坚定道:“先生既然这样说,那必然没错,为大明计,我定会说服我母妃!”

说着,他又赧颜笑道:“就是这考成法,太过激进,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,那我便更有把握了。”

高仪大为感动,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,而感到些许羞愧。

他深吸一口气,信心十足道:“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,我定能说服元辅。”

作为辅政大臣,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。

高拱再强硬,张居正再坚持,那就是不识大体了,他高仪,也不是没有锋芒的!

朱翊钧大喜过望。

他开口道:“既然如此,本宫用过午膳,便去劝一劝我娘亲,有了结果,再遣人告知先生。”

“为说服我娘亲,或许有所改动。”

“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,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。”

高仪昂首以对,点了点头。

……

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,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,以及一番奏对。

刚一到家,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,坐在案前,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。

他或而回忆,或而措辞。

“以大义表赤心……”

就这样伏案疾书,下笔如有神。

一气呵成,直到末尾,高仪顿了顿,思考着如何落笔。

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。

笃!笃!笃!

高仪正沉思着,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。

“老爷,宫里有人上门。”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。

高仪连忙站起身,迎了出去。

到了门口,才看到,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,张宏,亲自上门。

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,捧着什么物件。

高仪连忙道:“张大珰快请进。”

张宏往里走了两步,站在院内就停住了,满脸笑容开口道:“见过阁老。”

“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,今下午,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,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。”

“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,就不叨扰阁老了。”

说罢,他做了个手势,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,递了过去。

高仪连忙谢恩。

他看着老仆接过,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,透着冷气。

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,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。

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。

张宏连忙阻止了他:“阁老,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,昨日慈庆宫清宫,太子说太过奢靡,便想封存。”

“今日,转了念,说藏富于宫中,反而暴殄天物。”

“太子仁德,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,把这物也赐给阁老,也好贴补家用。”

高仪怔愣,正要说话。

张宏已经笑着见礼,领着小太监出去了。

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,抬起手,欲言又止。

过了片刻,他迟迟没有开口。

仿佛凝滞在了院中。

那老仆不敢打扰,正要将那盘子收起,放到书房中去。

高仪终于出声。

他放下了抬起的手,喟然一叹道:“让我来吧。”

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,就是这个样子,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。

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,放在书案上。

对盛放荔枝的盘子,略微摸索了一下,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。

上面写着李贵妃云,什么“试点”、“绩效”之类的话语。

但他没有仔细去看,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。

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,陷入了良久的沉默。

恍惚中,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。

自家那位弟子,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。

“先生,金杯共汝饮呐。”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。

皇太子……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,向他表明心迹吗?

他高仪,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?

顿默良久,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,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。

似乎是心中一动,高仪终于有了动作。

他缓缓提起笔,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。

挽住衣袖,缓慢而慎重地下笔,记下了最后一句:“……是故,天心只吊圣人,名臣必待真主。”


景运门外,校场。

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,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。

大片空地上,京卫武学的子弟们,正卖力地表演着,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,入了圣上法眼,一步登天。

马术、打拳、拉满大弓,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,不一而足。

见皇帝来了,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。

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,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。

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,吩咐道:“去,把人叫过来。”

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,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:“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,便悔不自已。”

“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,但有类似的事,要引以为戒。”

“卿此次去两淮厘税,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,更为激烈。”

说到此处,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。

他看了一眼校场,有些迟疑:“陛下爱护微臣,臣铭感五内。不过……会不会有些过了?”

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。

又划下道来,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,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。

还生怕他过刚易折,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,有个四成功果,便是天大的功劳。

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,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!?

君父君父,天地良心,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!

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:“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,却也明白什么叫‘民变’,什么叫‘啸聚’。”

“海卿,事情一次没办成,还能有二有三。”

“若是卿折在了两淮,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。”

海瑞默然。

思绪却是已经飘远——这一次,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。

皇帝说第一没办成,还能再二再三,但海瑞扪心自问,他自己能接受吗?

他看着这位少帝,心中尽是感慨,无以为报啊。

什么两淮大人物,什么南直隶高官,什么皇亲国戚。

他海瑞,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,此去西行路上,他决心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!

二人静立当场,各有思绪。

不多时,太监便领来了数人,纷纷跪地行礼。

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,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,要么是武将——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。

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,暗自猜测几人身份。

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,他让几人免礼后,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。

“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,焦泽。”朱翊钧指着一人。

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,没必要介绍表字,甚至都不一定有。

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,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。

“下月,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,领一营八百精兵,随海卿到两淮赴任。”

这八百人,是顾寰出亲兵,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。

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,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。

当然,重点是,他四处打秋风,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,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。

据顾承光说,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。

等焦泽再度行礼后,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,与海瑞介绍道:“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,顾承光。”

海瑞再度颔首,心下满意。

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,也是一眼能看出,经历过杀场的。

“顾指挥佥事,带二百锦衣卫,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。”

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。

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,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。

顾承光向海瑞见礼。

“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,特赐金吾卫,骆思恭,这是平江伯世子,陈胤兆。”

朱翊钧又指着二人,向海瑞分说道。

海瑞略过了前者,看了一眼后者。

笑道:“这位世子,臣前几日刚刚见过。”

朱翊钧一怔。

旋即反应过来,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,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,说要一起做这生意。

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,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。

恐怕,二人是回京时偶遇。

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,解释道:“骆思恭武艺不凡,正好护海卿周全。”

又看向骆思恭:“务必要寸步不离。”

骆思恭年不过十七,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,除了武艺外,智慧也不差。

他行礼道:“臣遵旨!”

朱翊钧又道:“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,被弹劾闲住,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,陈王谟。”

梁继璠被劾,是他指使人干的。

没办法,这位保定候,是陈太后家的姻亲,如今要做事,自然要提防一手,换个靠得住的。

海瑞一点就通。

他方才还纳闷,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。

感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。

作为亲卫,自然要寸步不离,一旦有人图谋不轨,亲卫首当其冲,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。

海瑞再次惊叹。

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,全都照顾到了。

一通调派下来。

光是能亲掌的兵卫,就有一千人。

又借着世子,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,勋贵世伯。

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,躬擐甲胄,而后贼张琏反,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,擒斩三万余,才得以平息。

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,多少都有些亲兵,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,也不差基本盘。

此外圣上还暗示他,那位总督王宗沐,也会全力支持此事——若是搪塞不服,便去找定安伯弹压。

这阵仗,知道的,明白是去查处贪腐,不知道的,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。

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,又嘱咐了一番,要听从海卿之令,不得骄纵跋扈云云。

才让人退下。

海瑞突然想起什么,好奇道:“陛下这般安排,内阁知晓吗?”

以他的理解。

锦衣卫的事好安排。

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。

焦泽本是京营副将,如今转漕运总兵,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。

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,看似简单,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。

更别说,陈栋,堂堂大理寺少卿,四品大员,与自己同级,却派去随行两淮,多少有些不合常例。

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。

朱翊钧突然转过头,看向海瑞。

神色复杂,带着心疼,又有些自豪道:“海卿,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,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?”

六部的事,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,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?

这钱自然不止是花在这里,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,再正常不过。

海瑞只思考了一瞬,立马反应过来。

朱翊钧抓住他的手:“值不值得,就看海卿了。”

海瑞无语凝噎,只得再度保证。

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,随后又拉了拉家常。

快到傍晚,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。

等到海瑞离开。

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,吩咐道:“替朕拟旨,给海瑞母亲,加诰命,具体下内阁议论。”

中枢舍人应声而去。

朱翊钧又唤来张宏:“去,赐海瑞例银二十两,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。”

“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,就说……父母赐,不可辞,切莫辜负皇恩。”

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,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。

他也就随手为之了,至于行不行,只能看造化。

张宏领命而去。

随后又朝李进问道:“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?”

李进忙答道:“圣上,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,都是御马监的精锐。”

朱翊钧点点头:“把他叫过来。”

李进正要应声而去

朱翊钧又叫住了他:“算了,事情太多了,你替朕带话给他。”

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。

朱翊钧沉吟片刻,缓缓开口道:“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,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。”

“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,不用做什么,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,无诏片甲不得出营。”

“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,都办不好这点小事,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,别回来丢人了。”

朱翊钧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说完了,让李进去传话。

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,就不怕单纯的民乱。

反而是内外勾结,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,不得不防。

所谓南京守备,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,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。

张鲸是个狠人,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,手腕必然不差,让他去南直隶,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,防止有变。

防微杜渐,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,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。

李进悄然退了下去。

待所有事吩咐完,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。

他独自留在校场,又回忆了一番应对,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。

确认无误后,才长出了一口气。

最近这些时日,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。

可惜,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。

想着,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,开始练习拳法来。

……

用完晚膳后。

朱翊钧才有暇翻开《论语》跟《礼记》,学习起来。

本是疲惫不已。

但一想到明日经筵,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,先把功课做完。

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。

时而沉思。

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。

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,才缓缓合上书页。

而后实在有些倦怠,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。

迷迷糊糊歇好一会,才伸了个懒腰,坐起来继续用功。

他回了回神,铺开纸张提起笔,斟酌了一下,缓缓写道:“经筵官时行,谓朕曰,人之初,性本善;经筵官四维,谓朕曰,人之初,性本恶。朕茫茫然不知所从。”

“经筵后,朕遍阅典籍,纵览群书,始知有孟子性善论,荀子性恶论,告子无善无恶论。皆诸子亚圣之言,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。”

“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,进献先天之人。”

“朕命内廷窥伺月余,记载所行所为,终有定论。”

“其人遇恶不烦,见善不喜,从心所欲,行为无限,心无规矩。”

“及至宦臣教授礼仪,司业传道人伦,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,渐有良心善举,感恩之情。”

“乃得,人性之始,无有善恶,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。”

“遂从告子之论——‘性,犹湍水也,决诸东方则东流,决诸西方则西流’。”

“亦有心得,谓之曰:论之争端,非明证无以服人。”

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,满意地吹了一口气。

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,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。

随口问道:“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?”

蒋克谦面无表情,一板一眼道:“圣上,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,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,比预计慢上不少,估摸还有两三日。”

朱翊钧皱眉,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,他都这样催促了,还在路上拖拖拉拉。

转念一想也是,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,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。

他又追问道:“郑王家那位世子呢?”

蒋克谦摇摇头:“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,还是推脱不来。”

朱翊钧叹了口气,还是心怀怨怼啊。

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,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,降为庶人,禁锢于凤阳。

虽说先帝施恩,给郑王放了,也复了爵位,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。

当初郑王被囚禁时,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,言说“痛父非罪见系”,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,席藁独处,直到郑王被开释。

郑王无罪被囚,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,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,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,跑去筑土室,就是一种无声抗议。

而郑王本人,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,老死都穿着布衣,吃淡饭青菜。

这就难怪,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,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。

如今他再三相邀,却仍是一再推脱,也在情理之中。

换做其他人,朱翊钧也懒得理会,反正是世宗的罪过,他心里也没负担。

问题在于……这位郑王家的世子,他志在必得。

其人唤作朱载堉,后世号称律圣,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,数学家。

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,这是一个,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,进行开平方、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。

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,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,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!

这就是律学中的,十二平均律。

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,单是这份数学天赋,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。

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。

此人从勘定历法,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,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,战功赫赫。

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,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,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。

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。

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,一心专研乐理,这种思想境界,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。

朱翊钧思忖良久,终于打定了主意。

他又铺开一张纸,提起笔缓缓落下,在抬头处写道:“郑王,厚烷我亲、郑王世子,载堉我亲。”

“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,非罪见系,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,却难抚亲亲之伤。”

“此乃我皇祖父之过,我愿受之,遥以歉礼与郑王,万望开解族亲,早日释怀。”

“另,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,我之近卫克谦,亦有擅长,近来偶有所得,可使等程音律之位,增至十二位。”

“若得闲暇,可赴京城,尽亲亲之谊,探音律之道。”

“盼复。”

朱翊钧写完后,又拿起一旁的私印,盖了下去。

在落款处,留下了“长惟居士”四字。

做完这些,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。

一脸笃定道:“蒋卿,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,对吧?”

蒋克谦一怔。

有些摸不着头脑道:“没有啊。”

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,也并没有新的进展,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。

朱翊钧大手一摆:“朕说你有,你就有。”

他将方才这封信,交给蒋克谦,嘱咐道:“你差人,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。”

“另外,你再附上你的信,就说……”

他如此这般云云,亲口传授机宜

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,装作高深莫测。

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,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,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,用来当个谜语人,绰绰有余。

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。

改制明朝的税法,财政,必然要改制户部。

可以说,他现在最缺的人才,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。

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,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,若是想本土化,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。

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,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,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。

他拿着信,正要退出去。

朱翊钧又叫住了他,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。

吩咐道:“先去一趟通政司,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,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。”

“老规矩,还是用大白话。”

“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,最后加一句点评,就说……”

说到这里,朱翊钧顿了顿,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:“凡宣称之争,以证明为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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