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麟狩帝搂着沈皇后坐回到御案后,悠哉地翻开那一摞纸,柳唯表面上一副乖巧的样子,实际上心底已经在开始猜测,猜测老皇帝被好几桩丑闻连续暴击之后,到底会暴怒成什么样子了。
会直接掀桌子吗?
还是说,更内敛一点,就只是将供状拍到御案上?
然而,出乎她预料的是,麟狩帝并没有气到拍桌摔东西,也没有大声怒吼之类的,甚至连脸色都没怎么变,只是眉头随一页又一页的供状而渐渐蹙紧。
柳唯想,自己大概能明白了,为什么原文中的暴君版陆瑕那么牛掰,可麟狩帝还是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。
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这根本就是咬人的狗不露齿哇!
“娘子,”尽管手背上已经爆出了根根青筋,但麟狩帝却还是非常温和地向沈皇后问道,“除了娘子之外,还有何人知晓此事?”
哪怕眼下正被天子搂着腰肢,沈皇后仍然低垂着眉眼,欠身奏对道:“经办此案的内命妇们,问出口供后便直接呈交给了小童,小童骤然得知此事,也急急赶来禀告陛下,并未知会过旁人。”
柳唯能听出来,沈皇后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。
——我这边的人口风都紧,大家谁都没往外说,但要是有旁人蓄意探查,打探到这件事,那可就不是中宫的责任了。
听到沈宜德的处理方式,麟狩帝手背上的青筋才消下去几分:“如此,我便放心了。传鹰扬卫……不,无需鹰扬卫,就明正司,不过是郡王内眷的一点小风波,就明正司来办罢。元不周——”
元少使出列一步,躬身应道:“末班在。”
麟狩帝随手将那摞供状递给近旁的一名供奉官,等供奉官诚惶诚恐地接了,再将供状递给元少使,方才下令道:“该抓的抓,该杀的杀,至于拟什么罪名,如何处置,不用寡人教你罢?”
明堂之下,元不周躬身垂首,略略地笑了笑,只是笑意却未及眼底:“敬请陛下放心,末班自当殚思极虑,誓死为陛下解忧。”
目光一直都黏在沈宜德那一双素手上,麟狩帝自然没能看清元不周的表情。
因而,老皇帝就只是摆了摆手,如果忽略他身旁的皇后比元不周还要小上七八岁,倒真像是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:“无需誓死,用心便好……元家世代忠良,寡人也是瞧着你长大的,功劳苦劳,都看在眼里。”
怪不得在原文的时间线中,明正司不过是个宫中的内命妇官署,虽然在市井当中并没有什么威名,但在朝廷里的权力却丝毫不输给鹰扬卫,甚至有隐隐盖过的兆头。
原来早在这个时候,一些不适合鹰扬卫那般大张旗鼓处理的事情,就已经被麟狩帝交给明正司来办了!
旁观着堪称历史转折点的一幕,柳唯想,沈皇后派自己代表她和明正司接触、为了后宫中的权力和其他妃嫔争夺对明正司的控制,她们是否能预料到,日后的明正司,不再只是一个约束内命妇与内侍的小官署了呢?
交代完这件事,麟狩帝的心情好了起来,又开始攥着沈宜德的手,闲闲地跟她聊天:“对了,我还不知道,十一媳妇被窃的那份诗稿,赋的是个什么,竟然这么招人妒忌?既然娘子见过,可否背出来给我听听?”
然而,当沈宜德刚念出一句“天辽辽兮旋孤雁”的时候,麟狩帝那张故作怀柔的老脸登时一垮,瞬间就降温到了冰点!
不是吧,难道这句诗里有什么关键词吗!?
明明刚才被儿子家的丑闻给糊了一脸都没翻脸,怎么这就生气了!?
不仅柳唯吃了一惊,坐在圣驾旁侧的沈宜德更是吓了一跳,赶忙起身请罪。麟狩帝顿了顿,将自己刚娶到手没多久的娇妻搀扶起来:“无妨,娘子尽管继续。”
进入后宫之中一个多月,沈皇后当然知道,这副样子,便是今上已经十分生气了。她也想不通其中缘由,但迫于国主的威势,只好继续背诵道:“……意踟蹰兮鸣南山。离故群兮失交颈,去父母兮断蒲磐……”
等她背诵到“一别何日见长安”的时候,麟兆帝的脸色已经隐约有些发青了。
“哈哈,好一个‘失交颈’,好一个‘断蒲磐’,好一个‘一别何日见长安’——”他努力维持着自己和蔼的神色,只是那三缕保养得当的美髯剧烈颤抖,已经出卖了老皇帝内心的震怒,“寡人竟不知,十一媳妇与老十一,如此恩爱……”
“元不周,”紧接着,麟狩帝咬牙切齿地冷笑道,“你去雩城郡王府,去传寡人的旨意,赐雩城郡王妃一条白绫,让她自己好好儿想想,要是发丧前还决断不了,你就帮她去跟老十一泉下团圆!”
跟着沈皇后从垂拱堂中退出来,柳唯满心疑惑地回到栖凤台,听沈皇后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其他人几句,又和妯娌们一起,乘着沈皇后拨调的步辇各回各家。
直到被送回历陵郡王府,直到回到了自己的长春苑,她还是不大清楚,上官蕴这首诗,怎么就戳了麟狩帝的肺管子了?
难不成,是老皇帝联想到他自己再婚三次,所以感觉被儿媳妇给嘲讽吗?
也不像啊,而且最开始那句该怎么解释?
而就在这个时候,麟狩帝下令赐上官蕴白绫、命令她为雩城郡王殉葬的消息,也悄悄地从宫中传遍了京城。
郑国长公主的府邸当中,暖房内,雍容的中年贵妇斜倚在引枕上,手中托着一本诗集,纱衫自她一侧肩头滑落,露出鲜红的织锦抹胸,与一片酥软丰腴的白皙。
窗外积雪未融,寒风凛冽,可这室内却温暖得像是季春三月一样。
一位年少郎君跪坐于她不着鞋袜的玉足旁,观其相貌,竟然与上官蕴有八分肖似。
他小心翼翼地打着香篆,终于忍不住,轻声哀求道:“殿下,舍妹之事,当真就,全无转圜的余地了么?”
“此乃陛下赐给你们上官家的恩典,岂是旁人可以动摇的。”长公主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,“或者,你肯替你妹妹去死么?你二人乃双生子,若教你换了裙钗,涂了脂粉,想来也并无二致罢?”
闻言,上官辰登时悚然。
他当然不愿替上官蕴去死,神色中却仍有些不忍:“可是,舍妹那诗,到底如何……”
如何忤逆到了陛下?
长公主并未回答,只是转过头去,望向金鹅炉中袅袅盘旋的香烟,微微一哂。
因为陛下年幼之时的乳名,便唤做雁郎啊。